日本一下下:第一個假日的山、町、章魚燒

亞紀さん和馬沙桑是全年365天都在工作的,因此這個農場裡完全沒有規定每個月休幾天。

「只要自己不主動請假,就不可能放假喔。」工作第一天伊藤さん也提醒我。
不過剛從關西翻山越嶺鐵馬騎行16天的我其實沒有這麼急著到處觀光,所以一直沒要求放假,直到亞紀さん已經沒工作可以給我做的時候說:
「下一個風光明媚時,昀さん就放假出去走走吧!」
於是我在颱風過後放晴的前一天晚上突然被放假,完全沒有做任何長野觀光計畫的我,決定前往每天早上睡醒看到最近的山頭探險⋯⋯
就是它,尼厳山(あまかざりやま),每天工作時從任何一片田都可以望見的深綠山頭。

標高不到800公尺,我們的果園就已經500公尺了,換言之只要爬升300公尺就到頂了。

到處收集登山道資訊的時候也在笑自己這種後山準備這麼久,是要寫登山計畫書嗎?

不過還好詳查了一頓,弄到一份不算精確但也實用的歷史觀光路線圖,因為這小小一座山上竟然有一大堆交叉口,通往5個不同的登山口,其中一個連接著不太適合獨行的崎嶇險路「奇妙山」,另一個可以直接跨越長野市抵達新潟縣內。

雖然看起來超近,但穿越數十片田區,也是走路走到快脫水。

來到接近登山口的岩澤聚落,回頭看到宿舍水藍色的屋頂,果然是全松代最高的一間公司⋯⋯。

原本想去富士山前先趁在這裡工作的期間跑步練肺活量,但這個坡度怎麼跑都傷膝蓋,往山上跑雖然土比較軟膝蓋比較愉快,但又怕跑太快山裡的熊さん一個措手不及被我看到。

首先來到的是奇妙山登山口。同一個入口就貼了三張「熊出沒」的警告標示,讓人忍不住緊張了起來。
 
當初看到「奇妙山」海拔一千多,原本覺得這個等級搞不好比較適合我,但網路上的評論認為此山不宜獨行;在這個經常有人獨自上山、並且雖然人人都爬山,但除了富士山之外很難在山上巧遇別人的國家,我願意採信鄉民的建議。
再加上它的名字是「奇妙山」,要知道日劇《世界奇妙物語》的內容一點都不奇妙,「奇妙」這兩個字,在日文中的解釋應該是「靈異」才對。

似乎「奇妙山」的難不難在高,而是有太多墜落危險路段,簡稱「松代五寮尖」(誰說的),自己一個人去爬恐怕要七天後才會被發現。
 
但無論是哪個登山口,都有這個看起來生人勿近的鐵柵欄,彷彿登山口被封閉了一樣。幸好敝人多多少少學了點日文,看到旁邊垂垂欲墜的告示上寫說這又是山豬防止裝制,請登山客們通過後記得把門栓上。
 
所謂「里山農村」,在台灣被渲染得好像人神合一般,什麼人與自然和平共處啦、環境永續啦,事實上我目前經過所有依山而處的農園,全都裝上了通電柵欄。

延著山邊的小碎石路繼續往北走,就會來到隱藏在岩澤聚落最深處的尼巖山登山口。
 
同樣推開鐵柵欄再把鎖鎖好,開始一段完全靠人走出來的原始山徑。


 
一開始說要來爬這座山,馬沙桑就說,這裡應該荒煙漫草,沒有人在爬。
 
事實上,似乎有個尼巖山登山社定期在維護這一條路,整條山徑相當乾淨,路徑明顯,而且還到處掛著「紅牌」指引你往前走。
  
不過這個林蔭的厚度以及坡度都頗為驚人,小小一座海拔780米的尼巖山竟然讓我氣喘呼呼。同時是因為每次想休息,馬蠅和眼淚蟲(專門攻擊眼睛的類果蠅生物)就會一直飛在眼前騷擾我。話說之前騎單車爬坡時速度一慢下來牠們也會立刻在眼前嗡嗡亂竄。
 
「啊呀!!!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啊?!!!」
 
當然就算對牠們大吼大叫也是無濟於事,堪稱日本爬山最惱人的生物。


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上竟然還有個景點,延途設有指標指向它:「天之岩戶」。
 
手腳併用地爬上超陡的斜坡,一番千辛萬苦才看到它的真面目。
 
就是一個山洞。
 
還好洞裡面沒有住著熊,不然千里迢迢特地繞路過來見牠老人家就好笑了。



山洞的地下還有一個小洞,剛好是一個人橫躺的大小。
這麼不自然地位在山洞底下,這洞究竟是怎麼形成的,也沒有特別解釋。



回到山徑上,慢慢爬升,天幕般的樹冠也漸漸張開。 

這時回望來的反向,是被皆神山(みなかみやま)、奇妙山(きみょうざん)以及腳下的尼巖山(あまかざりやま)團團包圍住的東条村。



山谷裡稻田、果樹、民房,沿著曲折的小徑不規則分佈。

宿舍的淺藍色屋頂,就在最左邊的山腳下。
 
每個即將中暑的拔草日,我們就站在其中一片田裡,等待一陣方向正確的風,吹進山谷裡,舒緩烈日下的痛苦。

跟著指標,來到尼巖山的山頂。
 


山頂的腹地並不大,約略可以容納20人就稍嫌擁塞了。

但是令人驚訝的是,這狹窄的山頂,過去竟然是一座古城。


 形狀,就像萬里長城一般。

『尼巖城,因城主為東条家,故又稱為「東条城」(ひがしじょうじょう)。是在鎌倉(かまくら)時代前(西元1192年前)就築起的難攻不破之山城。
 
據說,當時附近的霞城、金井山城、寺尾城,都是它的支城。
 
弘治二年(1556),甲斐国的霸主武田信玄命令家臣真田幸隆攻下這座城,城主東条死命抵抗,卻因為武田家的高坂彈正援兵加入戰局,最終城還是被攻破了。
 
東条家倉皇逃往投靠越後戰神ーー上杉謙信。
 
成功奪下了松代地盤的武田信玄,命令改築這座城,後來更在松代興築海津城,便把這座山城視為邊界防衛的重要軍事基地。
 
直到天正十年(1582),武田家的後主勝賴在天目山之役中,敗給了織田信長而失勢。受到上杉景勝庇護的北信濃各國諸侯便藉此收復舊地,紛紛回到各自的領地。這時已經成為上杉家臣的東条也重新回到尼巖城當城主。
 
不過,慶長三年(1598),上杉景勝受封成為一百二十万石的會津大名,包括東条在內的所有家臣全都追隨其而前往會津。長達400年歷史的尼巖城自此廢城而從戰國史上退席。
 
如今這座山頭上,只見稀疏的樹林各踞一方,唯有腳下的城郭歷經風雪而長存。』

從尼巖城上,望向北方,就是現在的長野市中心。
 
屬於全日本第一長的信濃川水系其中一部份的千曲川(ちくまがわ)迂迴地穿越這片平原。


 
北方,是上杉謙信的越後國,南方,是武田信玄的甲斐國,山腳下,便是兩方大軍5次交戰的川中島。

難怪武田信玄會覬覦這座城。

只要他攻下來,越後國便如同一張平整的地圖一樣盡收他眼皮底下。
 
不過,無論是戰神還是霸主,都只是吉光片羽。千年不變的,只有群山們坐看一切興衰。


🌳

不免俗地和山頂標高柱合照一張。
 
夏天爬低海拔郊山真是爬得人家臉紅氣喘的。

山頂非常貼心地標出了通往各個出口的路徑方向,下山時不想再走同一條路,所以選了「池田の宮」登山口的方向。
 
這條路果然平緩好走,一時間輕鬆得有種我是來採竹筍的錯覺。急上緩下對於膝蓋也沒有負擔,算是頗為明智的決策。
 
如果有人莫名其妙想來長野爬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山,可以參考這份長野市政府製作的折頁
從左上第二張的尼巖山頂城跡的選圖明顯看得出來那就是剛好容得下一家人野餐的小空地。


再從這張地圖看得出來,我爬的是全山系最短的一條路。

走著走著突然就看到好像有點厲害的東西,寫著「鎌原桐山先生顯彰碑」。
 
這位鎌原桐山原來是松代藩的家老,也是當地知名的儒學者,「佐久間象山」也是他門下的弟子。
 
江戶時代末期,山寺常山、佐久間象山、鎌原桐山,三位知名的儒學家並稱為「松代三山」。

並不是三個人約好都要以山自號,而是日本一直很流行像竹林七賢一樣把自己命名成山中居士(就算實際上住在首都也一樣)。



終於來到了另一扇防山豬鐵柵門。

由於這根路上找到用來充當登山杖的木頭實在相當不錯,所以決定留給下一位需要的人。
為了避免對方不好意思拿,我還留下了私人訊息希望大家多加利用。

再續走一段林間小徑,偌大的廟宇屋頂赫然從樹叢間突起。

原來這一邊的山腳就是一座「玉依比賣命神社」(たまよりひめのみことじんじゃ),這個長到有點神祕的名字,就是它主伺的神:玉依比賣命神(初代神武天皇的母神)。
 
這座神社還收藏著被稱為「兒玉石」的文化財:勾玉,以及每年舉辦的御田祭。

接著想說閒著沒事,所以就走半小時到松代町閒晃。
 

小小一個沒什麼人氣(誤)的松代町,其實設有旅客服務中心:「松代街道散步中心」。
 
這裡的服務人員非常親切地給我一份詳盡的地圖,告訴我怎麼走可以環遊松代町的古蹟,還推薦我晚上可以住在布袋屋民宿(笑)。


果然從車水馬龍的主街道跟著地圖轉進小巷裡,立刻就是寧靜的寺廟街區:寺町。

 
一般來說,寺廟前的黑板總是會寫一句參透人生的靜思語,但這裡竟然密密麻麻地寫著當初伊予宇和島公主帶著杏籽來松代種下當地第一顆杏樹的故事,真是一座積極推銷當地名產的寺廟(?)。


再來就出現了第一座古蹟:寺町商家。

 
這一整戶人家的敷地內分成了一排經商用的店舖和從側邊表門進出的主屋和庭院。從江戶時代一直到昭和初期為止一直經營著「質屋」(しちや),也就是汽車借款(咦?)
 
身為一個不缺古蹟的松代町,由當地的NPO非常靈活地把這棟多隔間的建築物改造成一個活動空間,而且看門口的使用費用還相當便宜,設備完善的廚房、屋敷租半天只要650日圓。除了讓文化、藝術等社區課程或私人講座、展演、市集有一個可負擔的空間能夠利用外,同時也因此讓這個寧靜的街區成為松代町最有人味的地方。
 
造訪當天,屋敷前排放了30多雙的鞋子,裡面有不少年輕的婦女忙進忙出,似乎正在進行某個需要料理的課程。這還真的是我在松代町看過一次匯集最多人類的空間。

離開寺町的最後一座寺院是大英寺,門口的靜思語非常國際化地寫著英文翻譯,還差點寫錯字幸好及時發現有劃掉。
 
這座寺同時也是收奉著松代初代藩主真田信之的妻子:小松姬的靈屋。這個小松姬似乎在松代人民心目中有祟高的意義,因為她還被設計成穿著和服短裙的Q版公仔,當作松代町的觀光大使被印在各大自動販賣機上。



再跟著歷史散步地圖走,突然發現一個隱藏在巨大工地後面的狠角色:

松代藩文武学校!
 
江戶時代有不少大名都會在城內的三之丸或武家屋敷附近籌建藩校,但目前為止,我還沒看過任何一間沒被拆掉成一片空地的。
 
猜測其中一個原因,是明治時急欲推祟洋學外加打倒虎視瞻瞻的舊勢力,這些專為武家子弟創辦的舊學革新不及自然是留不得了。
 
但是松代藩文武学校竟然以創建時的姿態原狀原地保留了,還成功轉形現代化,成為如今松代小學校校舍的一部份。雖然松代在幕末也只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藩,但這樣的狀況實在顯得有點離奇。
 
湊近看了門口的平面圖,才知道它了不起的地方。

身為一個文武學校,當然設置了教室、劍術所、柔術所、弓術所、槍術所一應俱全。
 
但是當時其他地方的藩校仍然被視為幕府的學術策略機構,教學以漢學、儒家思想為主,校內還要設置孔子廟,偏偏松代藩的文武學校卻一反傳統地沒有設置。
 
其實創校的安政2年,正好是黑船駛進日本海岸扣門後的第二年。這所藩校在當時面臨西洋列強的危機意識下創建時,教學的內容先進地包含了東西洋的醫學、小笠原流礼法(包含礼儀、弓道、流鏑馬的騎射之術)與西洋軍學,可以說是當時全日本仇夷攘夷的氛圍下,領先於全日本的做法。
 
當時,各大藩還在為了尊王、攘夷、開國、佐幕等權力鬥爭吵得家臣殺主子、主子殺家臣的,松代這個貧窮的小藩竟然可以搶先在維新的天下抵定之前十幾年,就如此冷靜而有遠見地開始培養未來國家需要的西學人才。
 
怪不得小鎮上有這麼多老屋保留下表門,立起解說牌寫著這是某個在江戶、明治或大正年間為日本現代化貢獻的偉人的出生地。
 
可惜造訪時遇到為期三年的保存整備工事,和許多日本現場保留古蹟一樣,必須要大規模地把所有古建物逐一解體、考查、更替已經風化的材料,再把它按照原樣但加強避震地蓋回去,所以現場只有一半的建物開放買票參觀。

旁邊全新的松代小學校舍前,還留著古早的消防隊建物和消防器具。幾個在校門口逗留的小學生還聚在玻璃窗前不知道在討論什麼。

再繼續往google map上松代城的方向前進,果然看到一個相當突兀的城門從一片停車場上浮出來。
從文武學校往松代城,就是穿越二之丸往本丸移動、覲見藩主之路。
 
但是不把現在成為工地和停車場的大空地切掉實在很煞風景。

城內除了用來賞花的櫻花樹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只有看得出來相當斬新的復原櫓門勉強架在石垣上,讓你從視覺上看得出來它是一座城,不是一堆大石頭。

穿越本丸從東口出城,立刻又看到另一個浮在超空曠停車場上的古蹟:松代火車站。

 
午後烈日下的熱氣真是讓我一度以為這是海市蜃樓。
 
四周像沙漠一樣完全沒有舖設軌道,是要用來停海賊王的水上列車是不是?
 
原來因為這個火車站早在昭和年間就廢站了,只是後來在二戰末期為了興建松代大本營(請見下集)運輸工料(還是奴工?)又繼續使用。
 
走近一看,站前的地圖、指標全都停留在昭和年間。但車站本身也做為觀光據點使用,裡面滿是了松代鎮民的活動照片、海報,還有納涼嬉鬧的中學生。

路邊經過的造酒公司,手繪招牌上全是歷史人物喝酒的樣子,包括三國志裡桃園三結義時一起舉杯時,似乎是把名人與每一款自家出品的酒連結起來。
 
這意境大概是「這口酒喝起來,就像他們三人當年在桃園下由皇天后土見證結為兄弟時暢快的感覺一樣吧……」之類的邊喝邊感慨。


突然從一片住宅區之間,又凸起一座古蹟:松代藩鐘樓。


這座鐘樓最初在第一代真田信之成為松代藩主時就設置了,目的除了報時(每個時辰也就是兩小時敲一次),還有在城下町出現火警時當做警鈴使用。

不過身為火警鐘的它,自己就被燒掉三次(可能因為沒辦法爬山上敲警鈴吧)。

重蓋重蓋再重蓋,最後修復成為今天的樣子。
 
旁邊還有一個「日本電信發祥之地」的石碑,用來紀念1849年松代的幕末天才佐久間象山在這裡進行電信實驗成功。

這個佐久間象山……也太有才華了吧?不愧是和王陽明同一學派的務實派人物。



逛完一大圈松代歷史巡禮,啟程爬回山坡上的宿舍時,前方一片烏雲眼見就要蓋過山頭,雲裡一閃一閃,伴隨著遠方轟隆的雷聲。
 
這個悠閒的一整天散步突然在「完了我要被雷公劈到了」的恐慌中拔腿狂奔上山結束。



 
回到宿舍時已是傍晚,第一個看到馬沙桑晃出來,一見到我就說:「喔喔喔,回來了。」然後立刻轉頭回去辦公室跟亞紀さん說。
 
「我正在拼了命地打電話給妳耶,」亞紀さん抱著瀨奈醬走出來,「我們晚點要開章魚燒派對。」
 
「啊?!什麼時候決定的?!」不是昨天才說要放假,這也太臨時起意了吧?
 
「昨天半夜。」
 
於是亞紀さん開始忙進忙出「喘料」,我則是以客人之姿被安排入座。
 
身為一個日本男人的馬沙桑當然是比我更悠哉地坐在旁邊喝啤酒,問我要不要喝什麼。
 
身為一個未來要成長為日本女人的阿雅醬原本還在擺設桌上的每人三根筷子(兩根用來吃東西,一根用來插章魚燒),聽到這個問句立刻起身打開冰箱拿出六罐不同屬性、不同品牌、不同口味的酒精飲料端到我面前。
 
身為一個只不過在大太陽下走了10多公里就滿腦子都是剛切開還在泄泄滴(tshuā tshuā tih)的西瓜的廢人則是一眼就看到季節限定的西瓜口味ほろよい。
 
「就是這個了!!我今天走在路上一直好想吃西瓜啊!!」差一點就要狠下心從山腳的超市搬一顆西瓜回宿舍了。
 
「哇〜願望成真了耶〜」馬沙桑感同身受地說。雖然他在田裡想著的大概都是啤酒。

一切就緒,在廚房轉來轉去的亞紀さん終於端著一碗稀稀的麵糊入席。
現場除了這一台看起來跟營業用的一樣大的章魚燒鐵板之外,還備有亞紀さん親手煎的玉子燒。原來由日本女人製作而非超市買的玉子燒,是每一層都煎出金黃的焦邊再捲起來的手工藝品。
 

背景的章魚更是還沒吃就讓人充滿幸福感了。
 
外面買的章魚燒從來沒有咬到過這麼大一塊的章魚。


亞紀さん說擔心大家光吃章魚燒吃不飽,所以另外準備了一道料理。
 
我當下吃的時候只覺得好吃,還沒反應過來,但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並不是像她說的隨性準備的。

我剛來的時候曾經跟景山さん說過:「杏的果醬搞不好也可以入菜,跟菲律賓料理一樣,用酸口味的水果來滷雞腿,燉到軟嫩入味也很好吃喔!」
 
景山さん帶著點懷疑「喔〜」了一聲,但一旁沒反應的亞紀さん默默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今天放在角落的這道料理,原來是悄悄為了我做的。
 
雞肉的表面呈現完美金黃色,燉滷的上色程度已近完美,一口咬下用犬齒撕開棒棒腿肉,滿滿的水果香甜立刻從中滴下。亞紀さん不但完成了我對杏果醬入菜可能性的幻想,還將肉質處理得可以經過久燉入味卻完全不乾不硬。




再來把現場交給我們幸福洋溢的章魚燒搖滾大賽。
 
章魚的斷肢在麵糊裡載浮載沉,宛如看著湖水中的櫻花瓣一樣,讓人想要用一生記得這個美妙的一幕。
 
不過這個時候卻閒不下來,原來每個人面前的第三根筷子就是為了這個時刻。
 
馬沙桑拿起一根筷子,開始示範給我看:
「像這樣子…
外圍輕輕刮一下…
如果挑得起來…
就把它翻過來…。」
 
如果教父可以拍一幕教人烤章魚燒的橋段,大概就是這個程度的反差萌。


經過了全體人員非常有默契的自主分配工作範圍,如同日本社會般各自和諧地運作,確保靠近自己的5顆頻繁翻面之後,章魚燒漸漸成形了!

我一直不太懂,為什麼章魚燒的鐵板明明是半圓形,卻可以煎出渾圓的燒,而雞蛋糕卻要兩塊半圓形的鐵板結合在一起才變成渾圓的雞蛋糕。這究竟是什麼道理?
 
今日親手參與了整個章魚燒成熟的過程,終於找到最根本的答案,就是「稀稀的」這個關鍵字。
 
因為在日本眾多的「焼き」當中,依照大眾認可的成品狀態分成了兩種:

第一種、必須加熱成全凝固麵糰

如:
銅鑼燒(どらやき)、
鯛魚燒(たいやき)等軟綿綿蓬鬆鬆口感的甜點;
 
第二種、必須保留部份液態的半凝固麵團

如:
大阪燒(お好み焼き)、
文字燒(もじやき)、
章魚燒(たこやき)等外焦酥內流汁的鐵板鹹食。
 
我原先一直以為這兩者的關鍵差異在於「熟」與「未熟」,也就是說中間沒熟的大阪燒、章魚燒,不過就是煎得不夠久而已。
 
然而,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決定熟度的重要屬性,就是麵糰的濃度。
 
麵粉的濃度愈高,也就是水份愈低,就可以在愈短的時間內熟透到中心部;
 
相反地,麵粉調得愈稀,就愈能延長麵糊熟透凝固的過程,在大火下讓外部焦脆的同時,內部依舊能保持溼糊狀態。
 
這個狀態台灣人不一定喜歡,可能還覺得怎麼中間沒熟。
 
不過,對日本人來說,這才叫做章魚燒。
 
而且也因為除了直接接觸鐵板的部份以外,其他上部麵糊可以在加熱過程中長時間保持液態,所以把原本半圓形的章魚挑起來翻轉180度之後,換成原本平面的溼軟上部接觸鐵板,立刻又可以隨著地心引力往下延展成圓形,並且在澱粉受熱糊化而膨脹的過程中填補空間。
 
這就是為什麼章魚燒不需要兩塊半圓形的鐵板,也可以煎成完美的圓形。



噠噠啦噠!

完成しました!
 
完美的章魚燒擁有金黃色的酥脆外皮,必須淋上日式美乃滋再灑上青海苔碎。馬沙桑又再度一步一步示範給我看。
 
「為什麼是青海苔?」景山さん像是美食節目的主持人一樣幫我這個唯一的觀眾提出非常基本的問題。
 
馬沙桑:「因為好吃。」這個理由就足夠了,「通常是灑柴魚片啦,不過沒有。」
 
亞紀桑補充說:「反正柴魚片也不是很健康。」這個自古以來用來製作日式高湯的重要材料最近大概也黑了。
 
這個食安恐慌的現象和台灣有點像,日本主婦大概每隔一陣子就會聽說某種東西不健康,比方說植物性奶油啦、柴魚啦,但是平常還是會持續大量使用包裝上面寫著健康或一日份量蔬菜字樣的精緻加工保存食。
 
不過加青海苔的版本真的是比柴魚片更加深得我心。
 
另外一個美妙的祕密武器是從章魚燒外皮隱約可見的小殭屍腮紅:紅生薑!
 
我一邊把章魚燒放進嘴裡一邊咬下一邊被灼傷一邊吹氣,一邊嚐到清爽又富有口感的薑香。
 
「這個生薑!外面的章魚燒有放生薑嗎?」
 
「有喔!但是不會放這麼多。」
 
「這真的太好吃了!這個生薑!」發現大量切碎後的紅生薑可說是自家製章魚燒壓倒性地大勝市面販售品的美味關鍵!


章魚燒的沾醬,除了美乃滋外一般使用的就是大阪燒/焼き蕎麦(其實是鐵板炒麵,和蕎麥這個作物完全無關)的通用醬,但是我看到景山さん又另外擠了一坨這個東西在盤子上。
 
「這是什麼?」
 
「Japanese mustard.」曾經環美公路自駕的馬沙桑負責用英文回答我。
 
不過這個英文讓我愣了一下,因為如果照著字面翻譯成中文是「日式芥末」。這個字一眼看去直覺就會想到「哇沙米」(ワサビ)。
 
不過日本人大概不能理解我在苦惱什麼。
 
畢竟把「哇沙米」(ワサビ)翻譯成「芥末」完全就是一場中文限定的誤會。
 
「哇沙米」(ワサビ)是用山葵的莖部磨成泥。
 
只有用芥菜類的種子磨製成的才能稱之為「芥末」,英文叫做Mustard。全世界的芥菜種子有黑有白有黃有褐,但就是沒有鮮綠色。
 
所謂的「Japanese mustard」,應該是指日本製法做成的芥菜籽末。
 
原來這個叫做からし的東西,漢字可以寫成「芥子」或「辛子」,意思除了芥菜的種籽,就是「用來增加辣味的東西」。這樣一解釋就能明白,為什麼辣椒從中國傳入日本時,會被寫成「唐辛子」(とうがらし)了。
 
那麼特別強調是「Japanese mustard」的又是什麼滋味呢?
 
我擠了一小坨沾著章魚燒吃,立刻湧上一股悲從衷來的感覺。
 

原來「辛子」還可以再細分成「和辛子」(わがらし)和洋辛子(ようがらし)。

雖然東洋和西洋的芥菜品種大概也相去甚遠(桃園和花蓮的芥菜品種就已經相去甚遠了),但最重要的差異是:前者是只用芥菜種籽、未經調味的醬料,後者則比較接近我們平常吃熱狗加的又酸又甜的的加工版蜂蜜芥末。沒調味的日式芥末理所當然辣到會掉眼淚,和歡樂的蜂蜜芥末完全是不同概念,這就是為什麼馬沙桑會把它翻譯成「Japanese mustard」來強調這是「和辛子」(わがらし)。


接下來的夜晚來到了酒後真心話時間,景山さん又開始了「好想遇到共渡人生的伴侶啊」模式,然後提到之前某個晚上社長找我們一起共飲一堆去年釀的奇異果酒。
 
亞紀さん才說:「奇異果酒?喝完了啊!那個是姬子(ひめこ)釀的酒。」
 
「姬子?」一瞬間還以為是某個叫姬子的人釀的酒。
 
「就是還沒長大就提早「摘果」(てっか)的杏,就像小公主(姬子)一樣可愛。」
 
景山さん很仔細地跟我解釋「摘果」這個字不是採收的意思,而是在剛剛開花結果時把多餘的果實摘掉,留下來的果實才有足夠的養份長大。
 
所以不能光看漢字直翻成「摘果」,在台灣必須稱為「疏果」。
 
另外一個同義詞是「間引く」(まびく)。
 
但可怕的是,我在weblio查「間引く」的解釋,結果除了「將生長密度過高的農作物保持間距適當拔除或淘汰不良品」之外,還有另一個意思:
 
「口べらしのために生まれたばかりの子を殺す。」
 
––––為了減少人口帶來的生計負擔殺掉剛出生的孩子。
 
 
這兩個概念在日文中竟然是一樣的:
 
把不良的果實摘除,
讓其它果實有足夠的養份繼續長大。

 
把弱小的孩子殺掉,
讓其他孩子有足夠的糧食繼續長大。
 
 
讓人想起了日本電影《楢山節考》,把人命當成農園裡的作物一般由村莊眾人集體疏果。

幸好「摘果」下來的杏姬子,不需要扔下山谷處死。
 
把這些姬子和糖、醋,一起放入甕內浸漬,時間久了可以去掉未熟杏果中的苦澀味。
 
亞紀さん立刻轉身從電視櫃的角落挖出一小甕夾了幾顆給我吃吃看。酸甜開胃,味道接近醃橄欖卻不刺鼻,果肉如同烤到熟軟的堅果般脆而扎實,口感不會皺皺軟軟。
 
而且因為是剛剛結實的姬子(ひめこ),所以內部的種籽還沒有成熟,只有白白一片像瓜子一像的物質,可以輕易咬碎,因此醃漬前也不必加工去籽,省時省力。
 
雖然是日本農家習以為常的醃漬非賣品,但我非常看好這個食材的潛力,總覺得這個討喜的口感和單純的味道,在西餐料理中也可以大放異彩。

明明是淘汰的廢棄物,妥善調理之後也能獨當一面,成為潛力高檔食材。

所以說那些因為家裡養不起而殺死的小孩,經過妥善處理之後應該也能烤一烤餵飽全家人,成為高營養的一餐(得到了更可怕的結論)。



接下來的畫面,讓我想起之前在福岡換宿時遇到的德國人「蘿蔔」跟我說過的話。
 
由於那天晚上旅社準備要舉辦包餃子派對,身為一位對於料理(和世界上的萬物)有一貫堅持的德國人蘿蔔先警告我說:「這些日本人是一群瘋子,他們會在餃子裡面包巧克力做成甜的,之前開pizza派對的時候烤到最後巧克力、棉花糖全都撒上去了,太噁心了!我敢打賭她們這次還是會亂搞,妳要去最好有心理準備。」
 
雖然後來當晚包的餃子只有內餡豬肉、蝦仁、起司和烏賊(イカ)這些美味的小東西,渡過了非常平安喜樂的夜晚。
 
但今晚我終於無預警地見識到日本人吃完兩輪章魚燒後準備的甜點,證明了蘿蔔所言不假,那就是
 
––––巧克力cream cheese杏果醬章魚燒
 
(呃雖然裡面沒有章魚,好家在)
 
一切就在毫無異議理所當然的狀況下發生了。
 
巧克力和cream cheese也明顯是從一開始就在採購清單上了,彷彿吃完章魚燒最後一輪就是該放巧克力cream cheese進去?!
 
由於現場只有我一個人處於無比驚慌難以相信眼前事實的狀態,所以我必須努立隱藏起內心的波瀾保持鎮定,一邊瞪大眼睛一邊和剛剛一樣幫忙翻弄著鐵板上的章魚燒。
 
「好像燒不熟耶。」這次的麵糊完全呈現失控狀態,因為,各位小朋友,巧克力和cream cheese這兩個東西,是會融化的。
 
融化後的巧克力酸奶醬又立即加入稀稀的麵糊中成為多元溶液生力軍,因此鐵板上的章魚燒彷彿永無凝固之日。
 
即使發覺哪裡怪怪的,大家還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樣子。
 
折騰了半天,終於勉強燒成一顆不能稱之為圓形的軟黏物品,皮表包覆著一層脆弱的薄薄麵膜。
 
「嗯,甜。」
 
我心驚膽顫地學大家夾了一顆起來吃,「欸?」其實還不差,雖然又鹹又甜難以定義,但似乎就像……
 
「巧克力鮮奶油口味的可麗餅(クレープ)。」
 
因為在台灣夜市裡吃的時候,巧克力醬和鮮奶油放在熱騰騰的可麗餅上面很快就融化了,不但一邊吃一邊泄泄滴,融出來的水份還會把薄薄的餅皮軟化,就像現在的狀況一樣。
 
當然相對來說杏果醬口味表現得還比巧克力cream cheese更好,至少它可以慢慢凝結成水蜜桃車輪餅的相似物質。
 
這個日本人的異想甜點算是無風無雨、沒血沒淚(?)地為這美麗溫馨的夜晚劃上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