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馬:進城!松本城下.生馬片.舊開智學校
收好帳篷,再次上路。
從小仁熊水庫出發,今天一整天,都會是如山谷間順流泛舟般的下坡!
慢慢接近城鎮,出現一些昭和年代風格的店家。等等……這家肉店的招牌上竟然寫著「生馬肉トロ」。
「トロ」這個字是用在高檔生魚片裡面專指黑鮪魚的腹部或背部油脂最豐厚、風味濃郁、口感柔軟的部位。
現在才知道原來生馬片也有「トロ」,通常肉舖裡很少販售馬肉,這裡的肉舖竟然有賣,還說它是「明科名物」。
明科是這個小區的地名,這個訊息讓我眼前一亮,忍不住開始一邊騎一邊左右張望,想知道附近有沒有專飼馬肉的牧場、屠宰馬肉的加工廠、或是供應生馬片的餐廳。
當然沒讓我找到,不過反而看到一棟比附近的日式鐵皮屋們都高檔許多的迷你建築物:
對,是一間公廁。
這附近的民宅都沒有木造的,憑什麼你一間公廁是木造的。
旁邊的原木解說牌很能理解我會有這個困惑,所以給出了非常詳細的解釋:
「カラマツ」是日本原生的落葉松,分布在關東到東北之間乾燥的高海拔地區,也就是我腳下所在的此地。
日本落葉松是人工造林的主力樹種,樹幹可以達到一公尺粗,本來就是造屋的重要木材。不過,這裡使用的カラマツ不同於一般。
它們都是「間伐材」。
所謂「間伐材」,就是在人工造林的樹苗種下去、慢慢長大的過程中,逐步淘汰的木材。
把弱小的樹木砍掉之後,筆直強壯的那些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日照和生長空間,長成高價值的建築。
那麼,這些間伐材要用來幹嘛呢?
通常可以做成筷子、碗盤這些工藝品,但是長野地方政府正在實驗的是,將瘦小的間伐材膠合成尺寸和強度都足夠做為樑柱使用的建材。
這間公廁用的樑柱都是兩支間伐材複合而成的「ツインビーム」(twin-beam),但比這個強度更高的「トリプルビーム」(triple-beam)也已經問世了。
過去認為複合材的強度絕對比不上整支原木,尤其還是人工乾燥的木材,耐久性也沒有自然乾燥的好,看來一切都是追求速成。
不過,大概是原木的供不應求,為了推廣物盡其用,所以先由政府蓋一間堅固的高級廁所,先讓所有內急的路人知道這並非不可能,成品建物外觀也不會因為是複合材所以看起來像次級品。
地形漸漸趨緩,已然來到平地。河水也平靜下來。
依照慣例先騎進了小學校的通學路。
這個叫做「松本蹦蹦節」的日子即將在八月初舉行,將會是一大堆日本人上街跳扇子舞的夜晚,可惜我沒辦法在這裡長住一週等到那個時候。這大概是所有平山城當中最平的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守備上的地勢優勢,當初建城的人一定是個預想這輩子都活在太平盛世、毫無野心的草食城主。
但在進城以前,我首先看到一個不得不去的地方:
這裡的隔間雖然不是全密封的包廂,但隔板高到看不到隔壁人的臉,中間還巧妙地掛著馬的木板畫。
馬肉料理午餐供應中!!!
一般來說是要晚餐時間去進料亭才吃得到的東西,既然它推出「ランチ」,意思就是一個人也能吃的平價商業套餐,就是用來給我這種貪小便宜又沒朋友的人吃的。
一走進店裡不是忙著切生馬片的老闆,也不是低頭大啖美食的人客,又不是隱密緊閉的包廂紙門,而是一個上下左右前前後後都被密集的古蕫填滿的熱鬧展示廳。
展品多到菩薩都放到地上了。
其中有很多跟馬有關的東西,看來這不是一間順便賣觀光客馬肉的餐廳,而是以馬肉為招牌的老店。
樓梯的把手疑似是一整排的三味線。
真正的用餐區必須穿越這一堆擁擠的鐵馬木馬陶馬皮革馬,走到深處,連吧台上都塞滿了小小馬與完整的一架馬鞍。
我雖然只有一個人,但還是被老闆示意坐到旁邊的四人小隔間。
可能是Lady才有的待遇。
座位旁還有布簾,明明不是完全擋住,但視覺上確實達到可以無視外人的隱密感,通道上服務人員走來走去也都不會干擾到坐著的人。
形象壯碩的馬兒,身上竟然切得出比豬油牛油還要完整的油脂部位,真是讓我太驚訝了,不曉得它究竟長在馬的何處。
首先從暗紅色的瘦肉開始,不加任何調味地嚐。是相當溫和的味道,沒有任何腥騷味,甘甜度甚至不輸生魚片。
身為松本城下武家後代的他寫下了「城がなくなれば松本は骨抜きになる」(失去了城的松本就是失去了骨氣)這句話。
最厲害的是,策展方還請來了一位現代仍然存在的忍術大師來示範這些忍術、暗器、障眼法的使用方式,呃……除了變身術和召喚術之外,基本上全都足以告訴你是真的。
也因為這個天使看板太具指標性,所以策展方還做了一塊很有質感的手持用板讓你拍照打卡。
當年的小學校訓:
當時的教育其實充滿了包容力。
底下這個三年級女生,就寫了一首詩告訴大家他們都在幹嘛:
日本最早的教科書,出現在明治5年。
『終於到了明治19年頒布小學校令,
當時的文部省根據年級別、成長階段分別編輯適用的檢定標準,
如果光是把一代一代的教科書陳列出來,沒道理讓我愈看愈投入。
日記中,上課的時間就是不斷地挖防空壕,一聽到空襲警報就要從學校到家裡兩頭跑。還有聽到收音機傳出希特勒的死訊時的情景都記錄下來了。

實在很難想像,一個小學生不但心心念念的都是戰場上擊斃多少敵軍,還要熟記所有戰艦的名字種類,甚至把這些從收音機上聽過一次的數字牢牢刻在心裡,看到戰鬥機飛過上空時,還能一眼就說出那是一台B26。到了學校和同學聊天的內容恐怕也全是這些東西。這樣學習力在現在的孩子身上,通常會被用來熟記冗長繞口的歌詞、偶像團體的成員、星座、生日,或者是棒球明星的加油詞。
當時痛心於美國境內的排日情形的傳教士Sidney Gulick博士號召全美捐贈一萬多個洋娃娃送到日本各地的小學和幼稚園內。
桌上放著一張折頁,寫著《さくら肉のしおり》,「櫻肉簡介」。
『做為鄉土料理的櫻肉』
「所謂鄉土料理,是指以這片土地上特有的氣候風土或歷史底蘊為背景而誕生的料理。
山國ーー信州的櫻肉即是此地存息至今的獨特飲食文化。
自古以來做為駿馬產地的信州,是許多野生馬棲息之地。腳力快、體能卓越的馬,會選拔作為軍馬重用。平安時代時,在這裡設置了朝廷直轄的牧場,人稱「信濃十六牧」。
加上以東西南北文化交匯之地知名的信州,開闢了縱橫交錯的街道。因此馬身為物資搬運與人們交通工具、農耕助手的角色,與人們的生活密不可分。
明治時代之後,功成身退的馬,遂以食用目的開始販售。對於山國信州的人們來說,成為了重要的蛋白質來源。無論是大阪燒(好き焼き)、燉內臟(モツ煮)長久以來都有食用。
昭和四十年代以後,隨著冷藏技術發達,漸漸興起以生肉片(お刺身)方式食用的風潮。」
也就是說,現在的長野其實已經不養馬了,即便如此,在明治時機械戰車戰艦取代軍馬、同時宣揚肉類國民飲食之後,屠宰馬肉來食用的風氣繼續發展到現在,雖然吃馬肉已非日常,但這間餐廳還是持續供應這個料理。
生馬肉御膳上桌!
看到盤子上斗大的紅字,寫著明治三十二年創業。
也就是1899年,竟然是一家開業百年的老店。
盤中的生馬片一共有三種,深紅色的瘦肉、油花密佈的霜降肉,還有看起來像是整塊脂肪的淡粉色肥油。
形象壯碩的馬兒,身上竟然切得出比豬油牛油還要完整的油脂部位,真是讓我太驚訝了,不曉得它究竟長在馬的何處。
佐料有蔥末、薑末、日式芥末(和辛子),還有陪襯的白蘿蔔絲和紫蘇葉。
在空碟子裡裝上醬油之後,這些「薬味」(やくみ,辛香料)可以隨意加入或夾在肉上一起入口。
尤其像這樣絲毫不帶油花的深紅色的肉,如果用煎煮烤炸大概都不太可能做到不乾柴,相反地,生肉完全不需要克服這項缺陷,而是扎實有咬勁但彈而不硬。彷彿當初那個已知用火的傢伙把肉拿來煮反而是多此一舉了。
再來是中間的霜降部位。果然如想像中一般柔軟,帶有油脂的風味又有肉的甜味,相當平衡。
最後是讓我戒慎恐懼的全油塊了;可以想像全油塊最大的困境就是沒有甜味而帶著滿滿的肉味,不過,入口的瞬間消除了我的擔憂,因為馬的油脂吃起來和豬油牛油的質地非常不同,比起油脂,更接近蒟蒻,而且因為不含任何肌肉組織,所以幾乎不用咀嚼,用「入口即化」這個字眼來形容完全不過份。難怪會如此大膽地推出這樣的分切部位。
在折頁的背面,非常詳盡地說明了馬肉的風味:
『鮮與甜』
「一吃下生櫻肉片,口中就會散發出不可思議的甜味與鮮味。
這箇中的祕密,就藏在稱為『肝醣』(グリコーゲン,glycogen)的營養成份當中。肝醣中含有豐富的葡萄醣,是我們生活上最主要的活力來源。
櫻肉當中的含量是牛肉的3.5倍、豬肉的6倍之多。因此放在舌頭上的瞬間,就可以感受到當中的鮮甜。
此外,櫻肉中含有高蛋白、高礦物質,並且低卡路里,其實是營養均衡的食用肉。」
『脂肪的特性』
「有助於降低膽固醇(コレステロール,cholesterol)的Omega-9脂肪酸等不飽和脂肪酸佔其中63%,和魚類與植物性油脂的成份接近,是屬於健康的脂肪。
此外,脂肪的融點在30~48度之間,比牛肉的40~50度還低。因此在吃霜降肉的時候,就像在舌尖上融化一樣,完全不膩口,可以享受到清爽的美味。」
這段描敘可以說是相當客觀又科學,分析到位又不誇大。
最後一段稍微解釋了,為什麼折頁上從頭到尾都叫它「櫻肉」:
「雖然說法眾多未定,但有一說是舊日本陸軍的軍徽上印有櫻花;
又有一說是因為霜降肉切開後如同櫻花紅白相間的顏色;
亦有人認為是從民謠中『咲いた桜になぜ駒つなぐ 駒が勇めば花が散る』這句話衍伸出來的代稱。」
盛開的櫻花為何繫住了駿馬,馬兒若能勇猛花兒也會散落。
之類的,讓我一知半解的一句話。
就說文藝類型的語句我真的很苦手,不只是文法上異於一般文章,日本人心中的意境也只有日本人才懂。
這座架在水面上的橋明顯是全新的,但從石垣的寬度看得出來,即便是原先的橋也不比它寬。這個設計被稱為「鵜の頸」(うのくび),顧名思義就是連接鵜鶘深廣的嘴袋與巨大的身體之間,不成比例的細長脖子。
不但如此,走進二之丸我才知道裡頭的設計大有學問。
要讓大軍通過這座狹窄的橋已是不容易,好不容易把城門攻破之後,緊接著竟然是下一道更堅固的城門。兩者之間的腹地更小,無論來攻的兵力多充足也無法伸展拳腳。
一層又一層加深窘困感,當初規劃的設計者玩的可是心理戰。
兩門之間狹小的廣場被稱為枡形(ますがた),意思是像用來剛好裝一升酒的木製四方容器一樣的空間。
想像第二道門的二樓木窗中不斷射出暗箭,這個放置弓箭與火繩手的建築還延伸到另一側畫面正中間的高地:太鼓樓。
從太鼓樓上可以清楚看到從城外準備過橋的敵軍,也可以輕易發出軍令給二之丸等候支援信號的戰備部隊。
最酷的是,就算攻破這第二扇門,距離天守還有重重阻礙,因為真正的一之丸幾乎和二之丸完全獨立,就像漂浮在另一座小島上。
松本城是日本現存十二座天守之一。全黑的外觀讓它被稱為「黑城」,這名字也對應了另一座十二天守之一、全白的姬路城「白城」。
對,雖然日本處處是天守,但大多是和歷史原貌相差甚遠,甚至連「復原」都談不上的仿造品。
只有十二座被列為國寶的,大部份結構保留了最初的原貌,毀損處再以現代科技、相似媒材修復。
不過,松本城當初也差點要在明治初年搗毀古物的風氣中被解體。
事實上,除了天守以外的這些城門都早已在明治四年被徹底摧毀。
當時大多數的天守也都會被拍賣來充實國庫,購得者通常會將天守拆解後把有價值的建材轉手賣出。
然而,松本城當時雖然也被當地的仕紳市川量造買下來,然而原本就必須靠四處籌錢來參與競標的他,卻一反風向地不願轉手賣出。
還真的就這樣撐到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社會終於開始重視文資保存的年代,趕在天守徹底毀損前讓它得以修復開放。
松本城的特色就是天守並非獨立,而是五棟相連的建築。
在這個展示品上面,還有一隻可疑人物站在屋頂上。
不要懷疑,他就是忍者。
雖然有些日本人會說,忍者只不過是傳說中穿鑿附會的產物,不過,至少在這個莫名其妙出現在城門邊的展場裡,它是把忍者當做真的有那麼一回事在介紹的。
比方說認真地說明了忍者走路不會發出聲音的方法,
煙霧彈和催眠藥的配方,
敵人攻城時暗算對方用的機關,
芥川家第一高手芥川九郎左衛門義矩變身成老鼠劫獄的傳說,結果在芥川家傳的文書中根本沒有這回事啦,其實是召喚了狐仙的力量把自己變成透明人而已啦(?)
雖然是現存12座天守之一,原本決定要睡松本的時候想過應該要買票進去看。
但因為在進城前偶然瞄到一個路牌,寫著「舊開智學校」。
猜測應該是某個荒廢校舍,讓我有點在意哪〜(気になる)
於是決定離開松本城公園,帶著廢墟探險的好奇心走過去看一下,一個轉角,出現在眼前的建築物嚇到我一瞬間以為是幻覺。
腦中突然開放播放:「有一個女孩叫甜甜、從小生長在孤兒院〜」
彷彿是懷舊卡通裡會出現的東西,就這樣聳立在我面前。
眼前這棟全木造的校舍完工於明治9年(1876年),而且持續營運到戰後的昭和38年(1963年),長達90年。
原本的所在地就在松本市中心的中央1丁目,現在看到的其實是解體後移築復元的。
門票只要300円,二話不說當然要進去。
不過要先提醒一下,內部展示的說明牌只有極少部份有翻譯成英文,中文也就別想了。
從側面的入口進入後,可以看到長長的走廊,這個配置在明治初年應該是非常新潮的西式校園規格。
這個旋轉梯的入口處有一張簡介牌寫著『丸太柱』:
「這根粗圓柱是當年建築實際使用的原始建材。是曾經用在全久院的欅木(ケヤキ)古材轉用過來的。
大約140年間,始終支撐著這座校舍。」
建於1617年的全久院,就位在當年興建學校的原址上,實際上是藩主的家祠,因為明治元年獨尊神道教、推行廢佛毀釋而荒廢,最後拆解後將古木材變賣,當做建學的資金。
幾乎每一間教室都開放讓人進去參觀,有的維持教室的配置,讓你實際感受一下當年小學生上課的環境:
其他教室大多佈置成資料展示室。
不只是本身這座古蹟的建築史,還收藏了橫跨90年來的校園資料,記載了完整的日本近代教育史,包括戰前、戰時與戰後截然不同的內容都重現在你眼前。
完全就是要讓你看飽看滿。
全楝唯一禁止進入的是八角形的鐘樓,而且這個禁止也不是不負責任地說不給看就不要問,在買票前就可以看到大門柵欄上掛著超大的告示牌說:
『松本市政府針對重要文化財為了確實公共安全進行了「耐震結構診斷」,結果認定舊開智學校校舍在震度6級以上7級的大地震可能有倒塌毀壞的風險,因此暫停開放進入鐘樓參觀,並請在參觀期間隨時留意磚瓦掉落的可能性。
加強耐震的工程將在近期展開,但可能耗費數年的時間。在此期間敬請來館的各位貴賓諒解,並請在參訪期間如遇地震來襲時,聽從工作人員指示,冷靜地配合疏散行動。』
明明是在講一件超級可怕的事情(這棟大樓隨時會倒但還是開放讓你進來參觀),但日本人就是可以講到讓你覺得依舊很安心(我們也知道會倒所以一切都在我們掌控中)。
當年完工的校舍建築還有另一棟相連成L形配置,總共足以容納1300名兒童。
根據這個模型,當時的學校竟然緊貼著女鳥羽川,還可以從側門步下河邊。
後來據說也是因為河川整治工程而必須移築。
第一個展廳,先是介紹了這座校舍興建的背景。
從明治登基開始,現代化的步伐就以驚人的速度展開,整個國家的一切秩度大破大立。
「開發具備現代知識的新興人材」是這個從零開始的國家急需展開的任務。
明治政府於是頒布一項命令,要求全國每個城鎮都必須興建一座現代化的學校。
然而,歷經內憂外患國庫空虛的中央卻沒辦法撥出任何預算,大多數的地方政府也無力負擔新校舍的工程費用。
因此開智學校能在此興建的第一個原因,就是:
一、錢
新校舍在明治9年順利完工,耗資1萬1千元,其中有7成都是來自當地居民的捐款。
沒錯,這強大的金主,便是當年從松本藩時代開始便財力雄厚的本地商人們。
松本藩位居南北交通要道,發展成貨物流通的經濟中心。尤其是南深志町座落著並排比列的大商舖,被稱為商人町,更有經銷藩內特產品的好幾間問屋(代表官營的驛站),批發松本近代的特產如麻、菸、酒、紙、扎染布等等。這些都為當地在明治後的經濟力打下了豐厚的基礎。
這些富有的商家就在松本城下的預定校區附近,資助當地得以興建規模宏大的校舍。
二、筑摩縣縣長:永山盛輝
明治初年,松本市隸屬於筑摩縣(ちくま,竟然和千曲市的發音一樣),當時的縣長是永山盛輝(ながやまもりてる)。幕末時出生在離長野十萬八千里外的「薩摩藩」,也就是現在的鹿兒島。
他出生時,薩摩早就擠滿了一堆為了推翻幕府創立新政府摩拳擦掌的人了,永山盛輝也成為了其中之一,他和同為薩摩藩的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一同參與了新政府軍對抗幕府的戊辰戰爭,擔任參謀工作。
性格冷靜聰穎的他非常擅長財務經濟,在明治維新後便擔任會計官、財政部官員,明治四年至八年間成為筑摩的地方官。這段期間不但設置民意諮詢機關,還為了地方上的教育發展四處奔走。
開智學校成立於明治6年,但一開始使用筑摩縣學的臨時校舍。
明治8年,筑摩縣的小學就學率竟然高達71.57%,是當時日本全國第一,遠勝東京大阪,而當時的全國就學率也才35.62%。
永山盛輝也因此獲得了「教育縣長」的封號。
三、松本人對新時代的熱切期望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
繁榮的松本城下匯集了具備經營頭腦的商人,整個城市都對於政府提倡的「洋學」、「新產業」躍躍欲試、求知若渴。
為了快速傳播知識,當時最流行的就是舉辦博覽會,大量地展示西方先進的科技與工業。松本尤其是博覽會辦得最頻繁的城市。
這時就不得不說說先前提到耗資巨額標下松本城卻沒打算拆掉變賣的那位松本理想一哥:市川量造(いちかわ りょうぞう)
我在這裡才知道他是個帥哥,呃不是,我在這裡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什麼理想派文青,而是行動力爆表的實業家。
這個人的少年時代和幕末各藩年輕的武士一樣前往江戶留學,也曾到橫濱和水戶等地經商。
不一樣的是,他學成歸鄉後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創立《信飛新聞》,成為了長野縣第一份日刊報紙。
接著擔任過學校幹事、開設博覽會、成立開產社(工業開發公司)、奨匡社(推動自由民權運動的地方仕紳結社)、民營甲信鐵道工程等等,所有與松本文化上、教育上、政治上、產業上的現代化有關的事,他全都要參一腳。
最可怕的是,他利用博覽會籌措的錢來標下松本城天守時,是明治5年(1872年),他才28歲。比現在遊手好閒離家流浪的我本人還要年輕。
所以這張帥氣的照片完全不是他成長期的模樣,當時他恐怕早就成名了。
我在松本城公園看到他的名言「失去了城的松本就是失去了骨氣」時,腦中一直想像說出這句話的大概是某個脾氣超硬又念舊到滿腦子武士魂的老人家。
古人的心智真是比現代人早熟一百倍。
同時也不得不打從心底佩服這個人。
明治初年的風氣就像文革「破四舊、立四新」一樣,到處都是一心想著要打跨封建階級象徵的城郭天守藉此表示迎接新時代決心的傢伙。
他明明是一手將松本市推向現代化的代表人物,卻同時救下了松本城最大的舊時代古蹟。
不,應該說,幸好是由他出手。
如果換作是別人,可能因此被扣上舊封建思想主義復辟者的帽子;
當然,如果換作是別人,也可能沒有他這般的遠見。
四、勇於嚐試的大工棟樑
在大量的博覽會與西方知識的刺激之下,松本居民對於新校舍的設計,充滿了獨創性與突破性的期待。
而滿足眾人殷殷期待的人,就是大工棟樑立石清重(たていし せいじゅう)。
「大工」是日本傳統木造建築師傅,而「大工棟樑」就是施工現場的最高指揮官,在現代來看就是建築師的角色。
他自幼出生於傳統木造建築大工棟梁的家庭,但為了順應時代的需求,自學了擬洋風的建築設計,成功運用他的技術,將兼具表達文明開化精神象徵的設計性與學校校舍的機能性兩者予以實現。
在開智學校興建的年代,其實日本全國上下對於「小學校是用來幹嘛的」還有點一知半解,畢竟就算是被幕末比較先進的藩送出去留學的武士們,也根本沒人真正上過所謂的「小學」。
但即便如此,開智學校仍做足了準備功課;無論教室、職員室、休息室、考場、圖書室、辦公室、接待室的數量和完整度都是全國第一。
重視的細節甚至連鞋櫃和傘架都非常充足。雖然因為走廊配置在正中央,所以有些地方的日照可能不足,但盡可能將教室安排在南側、職員休息室和講堂在東北側,都是為了讓孩童在光線充足的環境下學習。
從照片上看得出來開智學校的外觀也是所有同期完工的校舍中最華麗的一座。
校舍的結構和裝飾深受明治5年完工的國立第一銀行建築的影響,當時清水喜助的這個作品被視為擬洋風的最高傑作。
「正因為是在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合之下才得以誕生的校舍,完整度之高足以讓它橫跨各個時代不同教育制度的演進下都能持續運作,才更需要珍惜並將它修復呈現在現在的人們眼前。」
從最現實的資金,到最天馬行空的設計,各個方面來看,開智學校校舍都是時代的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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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到開智學校校舍的瞬間,立刻就知道這不但是「洋樓」,還是「日本人蓋的洋樓」。
明明沒有研究過西洋建築,也不是很清楚日式建築的特性,但有時在台灣看到洋樓古厝,總是很神奇地可以察覺出來,這是日治時期的「和洋混和」建築還是清末的「英式洋樓」,不過,又說不上來具體究竟是哪裡不同。
在接下來剖析建築的展廳裡,解開了我的疑惑:
綠色是日本傳統建築中的構造,而紅色則是模仿西洋建築而來的構造,原來在細節中混和了兩者的特色,一看就知道這座洋樓「很日本」。
日本知名的建築史學家籐森照信,曾經研究早年在明治時期興起的這些和洋混和建築。
本身也是建築家的他,經常設計出一些足以被稱為「古怪」的木造作品。
如此古怪的他也忍不住評論說:
「開智學校不得不說,是座給人一種『實在是不可思議』印象的西洋建築。
和寺廟、澡堂等一樣的唐破風大門上面,有飛舞的天使,下方又有身軀彎蜒的龍,屋頂上竟然還擺了一座塔。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從他這個受過現代訓練的建築師的口中可以發現,這個時代遍地開花的和洋建築,實際上可能不太深究真正的現代建築結構,而是截取了一些可複製的元素,套用到骨子裡還是日式的建築上。
就像同一時期在對於西方食譜資訊匱乏的狀態下硬是要模仿高大的西洋人吃食,而發展出一堆實際上不存在歐美料理中的「和風洋食」如蛋包飯之類的東西,看到開智學校的西方人恐怕也會有種腦洞大開的感覺。
尤其最關鍵的要素就是當時隨著開智學校之際大放異彩的「天使看板」:
「這是在其他擬洋風建築裡看不到、最能夠發揮立石大工獨創性的裝飾。
設計是源自於當時在東京發行的《東京每日新聞》報紙上的標題字。
看板在明治30年左右,曾經一度消失,直到昭和38年(1962)移築到這裡時才以當初最原始的設計復元。」
看得出來,實際上在明治30年左右,不只是天使不見了,整個大門口的唐破風屋頂、龍形、瑞雲也全數移除,取而代之的是樸素的斜屋頂和簡約的欄杆、立柱,窗板上的回字裝飾消失,甚至塔樓也改為暗色,與原先落成時比起實在是低調許多。
雖然站在修繕的角度這個形式會容易許多,但我也忍不住懷疑,會不會是因為明治30年左右,已經躋身世界強國( 透過甲午戰爭向全世界證明國力足以打敗大清)的日本,隨著與西式交流愈來愈頻繁、留洋歸國的建築師愈來愈多,終於有人發現開智學校是一座「假西洋建築」,尤其和西方莊嚴的校舍大相徑庭,不由得興起一股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自卑感,於是將這些根本上也不是很西洋的贅飾通通移除。
不過,幸好戰後決定要將它作為古蹟移築保留時,採用了原先最初的設計圖來復原。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藉由這座奇異花俏的建築,感受到那個人人對嶄新的西方世界充滿好奇、急切模仿的年代。
無論在當年還是現在回頭看,掛著天使看板的唐破風屋簷,永遠都是只有那個時代、並且只有那個時代的松本才會誕生的東西。
也因為這個天使實在太樸拙可愛了,乾脆推出天使週邊貼紙,由天使本人開記者會發佈:
『我變成了(稍微有點立體的)貼紙……天使貼紙好評販售中!!』
學生來到學校應該要做什麼事、坐下來的姿勢、發言前要怎麼舉手、和老師鞠躬時的角度,全都如SOP般規定。
連吃飯都只有15分鐘,還禁止講話,簡直是軍隊般的生活。
開放參觀的地方二樓還有!
從一樓通往二樓的華麗旋轉梯:
這個樓梯間有一扇奇怪的門:
就這樣若無其事地漂浮在半空中,如果是在哈利波特裡面,一定會有合理的解釋告訴我們從哪裡會長出階梯讓我們進教室:
果然很需要特別解釋:
長在這個的奇怪的地方的門,以前就被學生們戲稱為『不可思議的門』。
原來當時是用來連接準備室和教室的通路。
想像每當老師從裡頭走出來的時候,遇到上下樓梯的學生,是要若無其事地像站在戲院包廂的VIP等待大家鞠躬敬禮嗎?
現在的階梯的形狀為了依照最初設計圖復原所以和照片裡的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但後來的這個配置實在太有趣了所以刻意把門留下來。
樓梯和門會出現也是因為到解體前,整個開智學校又多了好幾棟校舍,和現在這個主樓呈L形連接。
當年的小學校訓:
子守(こもり)教育
也就是類似托兒所或安親班的存在。只不過在當年這項「服務」針對的是家境貧困從小就無法上學的孩子。
之所以無法上學,是因為其他孩子上課的時間,他們要去幫忙照顧地主家的嬰兒。
這是從江戶時代就開始的民間慣例,通常是農漁村的孩子,從7歲開始就要去富有的町家幫忙帶小孩,稱為「子守奉公」(こもりほうこう)。
沒錯,就是像阿信一樣去稍微比自己有點錢的人家揹著孩子燒飯擦地。
於是從明治16年開始,各地學校開始兼任這些失去受教權的孩子的教育工作。
到了明治32年,成立正式的「子守教育所」,在放學後的時間上課。
不過明治34年開始,就將幼小的孩童轉校至設備和人力更齊全的「松本幼稚園」,而放學後的教學時間則併入後來成立的「特別學級」。
特別學級的成立,是根據長野縣令,以不就學、退學、貧困及學習障礙的兒童為對象,將修身、讀書、作文、習字、算術等內容簡單化。
一開始是晚上7點才開始上課的夜間部,後來變成下午1點到3點,只上兩小時課。還從男子部交接給了女子部。
這些變動是因為開智學校特別班的大多數學童是在餐館打工或藝妓修行的女孩。
為了順應她們能抽空學習的時間,大正5年時,三村校長另外在裏町開一間教室,教學內容除了修身、國語、算術、歷史之外,還加入了唱歌、裁縫,一直持續開班到昭和20年。
當時的教育其實充滿了包容力。
在精英主義尚未成為教育主流的年代,「不漏掉任何一個人」就是整個國家的共同目標。
大正8年開始,開智學校還創立了另一個充滿彈性的課程:「林間保育」。
由於體弱多病而沒辦法參加暑期校外教學、海邊、登山這些活動的孩子逐年增加,「林間保育」就是為了要增進「虛弱兒」(貧血、營養不良、氣喘、心臟病)的健康,讓他們遠離悶熱的市中心,在空氣新鮮的森林裡面自由地遊戲、運動、睡覺、懇談,長達一個月的時間。
主要的執行者以小岩井君人為主。從照片上一看到這個老師,就覺得他應該是個學佛還吃素的人(亂講)。
讓我們來看看他們的schedule:
基本上就是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
這個林間保育的教學計畫,很快出現了效果。
孩子們的病情好轉了、體重增加了、食欲也變好了!
然而,因為大部份時間都讓他們自由玩耍,所以也被指出有「任意妄為」、「目中無人」、「缺乏獨立性」這些問題。
會採取這個做法,最初是日本開始接觸到歐美的「森林小學」。只不過「林間保育」的主要目的是「靜養」而不是「教養」,雖然是模仿歐美的森林小學,這當中的實際執行方法還是靠教員自行摸索。
玩、玩、玩,一起玩
林間學校好好玩
小岩井老師辛苦了
川瀬老師辛苦了
玩、玩、玩,一起玩
都讓我們全部去玩
只有老師一個人在工作
老師真的好辛苦喔
玩、玩、玩,一起玩〜
雖然歐美的森林小學可能也不太在意目無尊長或自我意識高漲這類的問題,不過看完只覺得這位吃素的仁兄有夠可憐,還有這些小孩有夠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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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展廳看起來像是流水帳,但仔細一看卻是彌足珍貴的資料:
日本最早的教科書,出現在明治5年。
當時模仿歐美,訂定了日本近代學校的「學制」,連教科書也是直接將歐美的讀本翻譯成日文就拿來使用。
明治十年最普及的教科書,還是從美國Marcius Willson原著的「小學讀本」直接逐字直翻成日文,可以說是……相當趕時間抄同學的交作業的狀態。
有點好奇現在的日本人怎麼看待那個時候的課文。
上網查到唐澤博物館館長寫的一篇很有趣的百科文章,裡面指出當年照抄美國課本的人,只是把裡面的插畫稍微靠想像力「日本化」就使用了:
結果複製的棒球畫面,場上竟然同時有三個小孩都拿著球棒,還有兩顆球在飛。
「畢竟在當時,所有日本人都沒看過棒球是什麼東西吧,所以無論是寫的人還是讀的人都沒發現有哪裡不對勁。」
『終於到了明治19年頒布小學校令,
規定小學的教科書只能採用由文部大臣審核通過的。
當時的文部省根據年級別、成長階段分別編輯適用的檢定標準,
審核民間出版的教科書。
從這個時期開始,國家出現加強統治的傾向。
在這之後十幾年間被稱為「檢定教科書時代」(1886~1903)。
檢定制後來成為了檢定委員會與教科書公司不法的溫床,也迎來了終結。』
『明治35年,有鑑於全國各地陸續揭發有關教科書採用的不法勾結案件,
教科書國定制因此展開。
從明治36年(1894)開始,小學校令改為全權由文部省編撰、
全國統一使用單一種教科書。
一直到昭和20年(1945)為止,雖然共有一到五期不同版本,
不過初版是黑色封面、頁數少、單冊本,內文只有黑白印刷。』
可以看到隨著時代演進愈來愈鮮豔。
「檢定制」訂定課綱這件事,明顯是日本政府終於意識到「教育」這個東西除了培養人材之外,還帶有另一個隱性的強大功能ーー統治。
集權政府控制思想的第一步,就是散播國族主義,從對於國家的認同開始從小培養,這是靠單純翻譯外國著作無法達成的事情。
再接下來更進一步的「國定制」,雖然說是因為避免官商勾結,而改由國家逐字制定教科書內容,但事實上現代日本的教育仍然重回了檢定制。
因此在我看來,「國定制」更有可能是在為接下來的戰爭佈局縮緊思想管控做準備。畢竟這個收攏管控的大動作剛好就是在日清戰爭後,即將爆發日俄戰爭以及併吞南韓之際。
換句話說,台灣教育中漫長的國立編譯館時期到近年才終結,也代表著我們才剛剛迎來真正的思想解嚴而已。
左邊是「非洲各國的國旗」:
「突尼斯」、「埃及」、「的黎波里」、「賴比瑞亞?」、「摩洛哥」。
當時連五十音的寫法對我來說都難以辨識,國旗和現在各國一不一致我也無法確定。
不過看看右邊「亞洲各國的國旗」,依序是「暹羅」、「大日本」、「波斯」、「支那」、「阿拉伯」,以及可能是國際上商船用的旗。
寫著阿拉伯的那面,明顯應該是現在的土耳其才對。
支那是清國黃龍旗,但這畫的又不太像龍,反而有點像噴火龍。無所謂,支那沒過多久也要亡國了,其他的國家雖然可以對應泰國、伊朗,但也與過去的體制截然不同,中間歷經的政變次數多到數之不盡。
反觀日之丸旗從幕末延用至大日本帝國時代,不但屹立不搖,而且連皇室都沒有廢除。
從這個角度再回頭看當年的日本,在極小規模內戰的狀況下和平轉移幕府的政權到中央議會制,實在是走了一條明智的路。
如果光是把一代一代的教科書陳列出來,沒道理讓我愈看愈投入。
這個展廳精彩的地方在後頭。
進入昭和時代之後的小學,便不再是前面所知的那個小學。
以經濟大蕭條拉開序幕的昭和時代,起初還能讓開智學校按照國家方針運行。
然而,昭和6年滿州事變(我們課本裡的七七事變或蘆溝橋事變)爆發,緊接著日中戰爭(我們課本裡的八年對日抗戰,或日本侵華戰爭)隨之展開。
日本的教育驟然切換至
戰時體制
課程加入了劍道、薙刀(なぎなた)等武道的訓練,許多教學內容也出現「訓練」、「鍛鍊」這一類的字眼。昭和16年的開智學校裡,戶外教學和登山活動被改稱為「鍛鍊旅行」、「鍛鍊遠足」,無論是讀書還是生活,全都和戰爭緊密相連。
戰事發展至太平洋戰爭之後,戰火延燒到日本內地,正常的教學也無法進行了,孩童們頻繁進行防空壕作業和義務勞動(勤労奉仕,きんろうほうし),每日都在空襲警報的威脅下渡日。
開智學校裡收藏了一份非常珍貴的資料,叫做「手塚佳子日記」,是在昭和20年(1945)4月到6月之間,由校內一位五年級女孩寫下來的日記。
這個時間點,德國已經投降了,而日本正在進行沖繩島戰役。
日記中,上課的時間就是不斷地挖防空壕,一聽到空襲警報就要從學校到家裡兩頭跑。
在終戰前夕松本這個離戰場尚遠的小鎮上的女孩,每日面臨的是什麼、看到了什麼、感覺到了什麼,都詳盡地寫在這份日記裡面。
展出的手寫冊對我來說實在是辨識困難,策展方很貼心地把印刷體整理在一旁對照,雖然還是只有日文,所以我只能盡己所能地翻譯:
4月7日 星期六 晴
今天在去學校前,從收音機聽到敵軍接近本土的消息。
英美愈來愈可惡,討厭到受不了。
在學校才剛開始打掃,大家說有警戒警報要先回家,所以我也回去了。
到家後媽媽說等到發出警戒警報時要立刻告訴她。
於是我又來到學校跟小池先生等說話的時候,聽到了飛機的聲音,躲到楊樹的樹蔭下往上看,有一台B29劃下一條飛行雲往東邊飛去。
我們急忙跑回家通報警戒警報。過了一下子,警報解除了所以又回到學校去。
今天,是新村的姐姐被徵召去當護士的日子。
4月8日 星期天 晴
今天是大詔奉戴日(たいしょうほうたいび)。
我特別起了個早洗臉後跟大家道早安。雖然是星期天但還是要去舉行儀式。
去學校前先讀了一小時的書。早上澡臉的時候,媽媽說今天也會有花祭。
以往的話會有御稚児(神社祭典上裝扮的小孩)們跳舞才對,但今年不能再這樣玩樂所以取消了。
傍晚幫忙準備了晚餐。五點的時候,從收音機聽到了大本營發表。
敵軍的航空母艦二隻巡洋艦、一隻艦種不明、六隻驅逐艦、一隻油槽船,有五隻被搫沈。
還有三隻船艦、三隻巡洋艦、三隻艦種不明被擊破。
聽到這個發表,我真的覺得謝天謝地。
日記裡面寫的「大詔奉戴日」,是從1941年12月8日大東亞戰爭(對英美的太平洋戰爭)宣戰詔書下達的那天開始,訂下的「開戰記念日」。
這個記念日不是每年一次,而是每個月8日都要舉行,儀式包括國旗揭揚、吹奏國歌(君が代)、遙拜宮城、奉讀詔書等等的國民生活運動,直到戰後才停止。
而「大本營發表」則是太平洋戰爭(1941~1945)期間,日本軍方統帥機關對於戰況進行的官方發表。
『無論是讀書還是生活,全都和戰爭緊密相連』這句話的意思不只是肉體上的勞務而已,精神上的一切都受戰爭牽動。
戰後的日本小學
昭和20年戰爭結束,人們的生活又再度大大地改變。
文部省發表了「終戰教科書處理辦法」,下令所有戰意高揚的相關教材必須刪除的部份,要用墨水塗黑、撕除或裁切。
因為急著發行新的教科書,在昭和21年前做出了暫定本,直到國定制教科書廢除、新的檢定制教科書完成還要2、3年的時間。
雖然沒提到這一切是在美國政府的介入下被迫改變的。
不過,至少一場漫長的戰役之後,小學課本終於又重回了純真的模樣。
彷彿那些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昭和2年(1927)美國贈予松本幼稚園的洋娃娃。
當時痛心於美國境內的排日情形的傳教士Sidney Gulick博士號召全美捐贈一萬多個洋娃娃送到日本各地的小學和幼稚園內。
不過,太平洋戰爭期間,許多藍眼睛的洋娃娃都被破壞了。
只有松本幼稚園將Jane和其他女兒節人偶一起妥善保存下來。
旁邊的大概是當作Jane的朋友一起裝飾的人偶。』
原本以為美國的排日情結,是因為二戰才開始的,想不到早在昭和2年日本還是個國際乖乖牌的時候就發生了。
這樣說來,後來的「日裔集中勞動」,也不過就是用來發洩美國人累積已久的歧視;日軍決定要攻打美國的舉動,也成為了美國保守份子對日裔移民「合理」施暴的藉口。
另一方面,自己跑去轟炸別人珍珠港的這一方,還對英美的反擊森七七,把氣出在一心想要撫平美日衝突的人送的洋娃娃身上。
當初不斷替日本說話的Sidney Gulick又做何感想呢?
戰爭爆發之後,他在美國還有立足之地嗎?
看到Jane的日本遊客會怎麼想我不知道,但我似乎因為Jane和佳子的日記更加確定了:
戰時的日本人,與現在的日本人,不可同日而語。
竟然在這棟樓裡一路看到閉館廣播響起,應該還有很多來不及看的地方。
如果只是其中一個歷史碎片,或許在我眼中也不具什麼意義。
但正因為這棟校舍存活了90年,見證了日本一整個近代史,它所保留和象徵的一切才如此珍貴。
正因為在那個時代,正因為在那個時代的松本,打造出歷久不衰的它,讓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光是走進這棟樓就能感受到那些澎湃的、模糊的、嚴厲的、平靜的每一個年代。
傍晚時,到市中心閒晃尋找麵包店的我,猛然看到了:
不到60年前還曾經佇立著4棟校舍的地方。
現在已是辦公大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