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與香草阿伯的約會(喂,阿姆就在後座)

農場裡的最後一個週末,原本打算不放假好好賺點盤纏的,但是週五收工時大老闆不知道在跟香草阿伯講什麼,講到一半突然轉過來對我說:「昀さん!妳也一起去吧!」

「欸?去哪裡?」
「博物館!有這位歷史老師可以給妳免費導覽喔!」
身為一個歷史博物館控立刻就心動地答應了,就這樣又失去了一天的薪水。
到了隔天出發時我才知道,原來香草阿伯要去的不是「博物館」(はくぶつかん),而是「寶物館」(ほうぶつかん)啊?!

香草阿伯聽到我要去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在七月底的日本大熱浪中,阿伯從遠方的菜園冒出頭來,問我要不要吃草莓。
 
來人啊,阿伯中暑了,快幫忙看他腦子有沒有怎樣。
 
結果他走過來交到我手上的還真的是一顆活生生的草莓,我愈來愈摸不透這個世界的規則了。
 
「好像太熱了,所以長不大。」
 
我接過豆子大的草莓,小心翼翼地放輕嘴裡,不讓它從牙縫間滑出去,同時做好忍住酸氣故作自然地說「好吃」的準備。
 
想不到⋯⋯

「欸?」

「怎麼樣?」
 
完全不酸!
甚至比我春天時在身為全日本第二大草莓產區的福崗吃到的草莓還要香甜!
但因為長不大的原故,果肉的質地相當扎實,讓這粒草莓脆得像蘋果一樣。
 
「天啊!好好吃!!」
 
阿伯微笑地說:「太好了。」簡直是神蹟來著。


出發當天阿伯和阿姆一直說我都沒機會去長野市觀光,所以特別繞路到長野最熱鬧的大街上讓我感受一下。


 
這條路的街景有種奇妙的時代衝突感。
 
長長的斜坡上新潮的時尚咖啡廳和個性小店比比皆是,讓人聯想到舊金山,但是時不時路的兩側又會出現日本味十足的石燈。
 
「因為這裡原本就是參拜道,這條路的終點有一座很大的寺廟喔!」
 
說著遠遠的就看到街道的盡頭出現一個龐大的黑影,超出我想像的巨大建物赫然佇立在眼前。


這扇高大的黑色門廊通往位於長野市中心的「善光寺」(ぜんこう じ),是日本相當古老的寺廟之一。
 
「這麼難得,就帶她進去走走吧!」阿伯在路邊把車停下來,叫園子阿姆從側門帶我進去,他自己則在車上吹冷氣(喂)。
 
我還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直到阿伯按了駕駛座的自動按鈕把我這一側的門打開,原來是要請我下車啊?
 
從只容兩人通行的側門,穿越寧靜的高大樹林,走進殿中,赫然熱鬧滾滾。比起參拜客,更多的是歐洲來的觀光客。
 
雖然沒有老外必去的京都和廣島這麼擁擠,但沒想到長野原來是一個這麼受歡迎的地方,日本的觀光宣傳真的很透徹。

第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靠近側門的地方,佇立著一根比一根巨大的木柱。
 


「這個是每七年一次的大祭典都會立起來一根喔!」
 
這個七年一次的祭典是善光寺歷年來最大的例行祭事「御開帳」,祭典期間會立在本堂正前方。由於善光寺正是以藏有日本最早的密佛本尊知名,但這尊佛凡人平素不得覲見,只能在祭典時以手觸摸這根立柱,便如同觸摸密佛本尊。
 
祭典結束之後,立柱就被移到側廳的庭園裡,依照時間順序開始繞著四方形的花圃排列,每一年愈來愈高,最早的那根柱上文字也早以風化日解了。

側殿裡還有另一個厲害的建物,就是「經藏」。




 
這座經藏裡有一枚轉經筒,一般的轉經筒都是當你用手撥它轉一圈,就等同於念過一次上面的經文一樣獲得同等的修行,可以說是一種懶人速成念佛法。
 
不過,這裡的轉經筒的操作方式不是用手讓它自轉,而是要繞著它公轉走一圈。

因為裡面的轉經筒這麼大一箇,厲害了吧?
 
這個走過一圈大概一年份的佛都念完了,雖然入場需要買門票,但能一口氣獲得這麼大量的佛緣可以說是很划算的了。

說起來,走過這麼多神社,這裡似乎是我造訪的第一座「寺」。也就是佛教建物。
 


因此這也是我見過的第一座佛寺香爐。
和台灣的香爐不一樣,這裡不是「插香」而是「投香」。參拜者花錢買一束10公分長左右、用精緻和紙包綑住的短線香,投進香爐上郵筒般的窗口。
 
突然想起,在台灣小學社會課上學過,佛門寺院是不燒香的,燒香的只有媽祖、關公、觀音嬤等民間信仰的「廟」。
 
曾經問過張子楠,中國的寺廟卻是一定要燒香燒紙錢,這些耗材要收取遊客費用、參拜者也要繳交入場費。所以有人說,中國這些所謂的知名古剎,不叫「寺廟」,該叫做「和尚開的公司」。這一點和台灣的佛、道之別正好相反,所以我一度認為,這是經歷文革之後一切禮俗蕩然無存的新中國社會為了賺觀光財新創出來的「傳統」。
 
不過,在日本,原生的神道教不燒香,反而是佛教寺廟燒香。如果當初佛教引入日本時就連佛像帶香爐地來,那麼台灣的佛寺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走進本殿,才是真正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方。
 
素樸的古剎外觀雖然隱隱帶著令人懾服的氣勢,卻沒想到裡頭竟然是金壁輝煌。沒辦法拍照,只能請君想像。
 
除了一般的參拜者之外,還可以購票踏進黃金屋般的內殿聽導覽,但無論是哪一種方案,都看不到日本最古老的密佛本尊,究竟是否藏在內殿之中,似乎已成傳說了。

離開善光寺之後,香草阿伯載我們驅車直上,經過這個意思大概是八彎道的山路,必須要過八個拐彎。整段車道上都有像是置身於溫室般的時尚屋頂。


 
「這是遮雨棚嗎?」
 
「這是遮雪棚。」差點忘了,今年夏天維持高溫38度的長野,再過幾個月就會是一片難以想像的冰天雪地了。
 
「啊,是為了步行而上的參拜者嗎?」
 
「對!」
 
走出八彎道之後,再過一段上下起伏的山路,香草阿伯伸手關掉車上的冷氣,把四面的窗戶按下來:「從現在開始,空氣就不一樣了!」原來是抵達了涼爽宜人的海拔高度,必須開始吹自然風好好享受。
 
接著他突然偏離主幹道,拐進路旁產業道路的小巷裡,說:「我們先去看看蕎麥(そば)吧!」
 
以為是我滿腦子都食物所以又聽錯,可能是某個聽起來像蕎麥但不是蕎麥的歷史遺跡吧?



結果真的是一整片一望無盡的蕎麥田!!!
 
之前在越前蕎麥博物館時只看到標本和模型而已,當時還想說:等我騎到北海道蕎麥已經收割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看到蕎麥本人呢?想不到盛夏之際就是戶隱一帶的蕎麥花盛開之時。
 

小巧的白花就像咸豐草一樣不起眼,但親眼看著它們在烈日下抬頭挺胸的模樣,卻能感受到驚人的生命力,不愧是日本有史以來最強壯的本土雜糧作物。
 
香草阿伯得意洋洋地說,他就知道這個時候來看剛剛好。到前幾週為止或許才數公分高而已,再過一陣子,結實成熟後就會變成十割蕎麥麵的深褐色了。

終於來到,傳說中的「power spot」––––戶隱神社(とがくしじんじゃ)。
戶隱神社中,有人稱「三本杉」的神木。
 
我一看到解說牌,抬頭望見這棵三位一體的巨木,忍不住發出著迷的讚嘆聲。
 
但是園子さん卻說:「阿勒?不是這個啊!」






原來真正的三本杉,是位在神社三處、排列成一個正三角形、彼此間隔72公尺距離的三棵獨立的百年杉木。
 
其中兩棵位在中社鳥居的兩側的馬路旁邊:

最後一棵則是要爬上階梯之後來到中社正前方才能看到:


這一棵距離步道最近,所以最多人摸它來吸取神木的能量,不曉得是因為陽氣被飢渴的信眾們吸光,還是因為根系長期受到人潮踩踏壓迫,所以看起來最脆弱的也是祂。

 
「欸?不過為什麼解說牌要設在連體嬰杉木正下方啊?不知道的人一定會覺得這才是三本杉啊!」
 
「對啊,但我們解說志工都知道三本杉指的是分開來的三棵神木,其他人真的是會被這個解說牌誤導耶。」
 
「大概是連施工的人都已經被誤導了,才把牌子釘在那裡吧……」 

雖然統稱叫做「戶隱神社」,但其實總共有五個神社,從山下到山上,分別是:
「宝光社」(ほうこうしゃ)、
「火之御子社」(ひのみこしゃ)、
「中社」(ちゅうしゃ)、
「九頭龍社」(くずりゅうしゃ)、
以及「奧社」(おくしゃ)。
 
每個神社各據一方,中間有車道和穿梭於林間的步道相通,單用步行參拜的方式單程走完也要一個半小時。
香草阿伯和園子さん兩夫婦擔任志工的地方,就是位於中社的宝物館:青龍殿。
 
話說他們兩夫婦從十幾年前退休後,就在長野縣各地寺廟擔任導覽志工,園子さん一個月來一次,阿伯則是非常勤勞地每個週末都一路開車上山來報到。
 
這兩個閒不下來的人,五年前再加碼來松代杏子果園分別擔任園藝志工和加工所志工,除了週末幾乎天天報到!
 
從他們在果園時對於植物和食品衛生豐富的知識,我一直以為香草阿伯本來就是園藝專攻、園子さん大概也是食品加工從業人員。結果今天一起出來玩,才知道他們退休前都是在電機公司上班,在同一間公司認識交往的。


一般參觀必須買票進場,但熟門熟路的阿伯和門口的女巫說了幾句,介紹我是遠從台灣來的友人,就默默讓我自由進出了。
 
阿伯還拿了志工的衣服叫我穿上拍照,盛情難卻之下只好恭敬不如從命。
看起來像是在祭典上扛轎的一樣,拍完我就迅速脫掉了,畢竟我這種閒雜人等穿著像神僕的衣服實在有點褻瀆神靈。所以這張照片我就是一臉心虛。




阿伯首先帶我去看中社正殿後方的小瀑布。
 
「每天下午時陽光會剛好直射這座瀑布,然後就可以在水花上看到彩虹喔!我上次為兩位住在日本的外國夫婦導覽,他們卻怎麼樣也看不到。外國人的眼睛是藍色的吧?和我們亞洲人的黑眼睛不一樣,因為進光量太高了,視覺上能接收到的內容也有落差,平常也容易受到紫外線傷害。」
 
接著他指著瀑布下的小池子裡,說:「這個小小的池子裡還有岩魚(イワナ)喔!雨季時水量增多從上游沖下來的。」
 
我凝神望向水底,過了一會果然看到兩尾15公分長的花斑魚在裡頭游來游去。這時候又聽到阿伯說:「這個小小的池子裡還有岩魚(イワナ)喔!雨季時水量增多從上游沖下來的。」
 
我想說阿伯為什麼要重覆一次一模一樣的話,是什麼靈場結界讓時空錯亂了嗎?!
 
結果身後突然響起一陣驚呼聲:「真的嗎?!我要看!!」一群年輕的女孩一湧而上包圍了這口小池子。
 
「啊!看到了、看到了!這種地方真的有魚耶!」
 
接著遠方又再度響起阿伯的聲音:「這個小小的池子裡還有岩魚(イワナ)喔!雨季時水量增多從上游沖下來的。」轉身一看原來他又再跟另外一對夫妻重覆這個導覽內容。
 
阿伯帶著滿意的微笑在一旁看著大家興奮地在池中尋找岩魚的身影,原來這就是身為一位導覽志工的快樂啊!

阿伯努力地在寶物館裡跟我介紹大量的神器,但我實在有聽沒有懂。
唯一隱約大致似乎可能有搞懂的,就是戶隱五社的背景故事:
 
有一天天照大神為了某件事森七七,躲進了山洞(岩戶,いわと)裡不願意出來。
 
因為天照大神就是太陽公公本人,他一躲起來世界就陷入了長久的黑暗當中,花草了無生息、鬼怪四處作亂、世人難以生存。
 
慌張的眾神聚集在山洞外面,開會討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這時智慧之神(天八意思兼命,おあめやごころおもいかねのみこと)想到一個good idea。
 
就是開一場party,愈high愈好。
 
「我們在外面這麼嗨,太陽公公一定會想說:『阿勒?外面發生什麼事了?』忍不住出來看的。」
 
於是能歌善舞的藝能之神(天鈿女命,あめのうずめのみこと)就翩翩地跳起舞來。由於她的舞藝精湛,眾神看了也忍不住紛紛叫好,當場歡呼聲不斷。山洞裡的太陽公公聽了終於好奇地偷偷打開一個石縫,想看看外面發生什麼事。
 
這個時候,力量之神(天手力雄命,あめのたちからおのみこと)一個箭步上前把這個石縫扳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太陽公公給架出來。
 
瞬間陽光普照,溫暖和煦,生機復甦,在人間作亂的鬼怪也全數消失,世界又回復到平和歡樂的樣貌。
 
這就是為什麼,現在的戶隱神社中,山下的火之御子社供奉著藝能之神「天鈿女命」;中社供奉著智慧之神「天八意思兼命」;最上方的奧社則供奉著力量之神「天手力雄命」。
 
 
「所以,我跟妳,現在一起走路上去這個奧社,要走一個小時喔。」咦?什麼時候有這個行程的?!
 
這個香草阿伯安排好的路線就是不走不行,所以接下來的一系列照片,就是「跟著女友的背影去旅行」的,阿伯版。
 
我們走在稱為「西參道」的樹林間,這裡的步道平緩好走,輕鬆愜意,還十分涼爽。
 
不過阿伯說,前陣子這個參道傳出熊出沒的消息,新聞也報出來了,他有個朋友過幾天正好來走參道,走著走著,聽到後面有人撥動草叢的聲音,想說莫非是跟在後面的遊客突然竄進灌木叢裡了,結果一回頭,看到一個熊屁股鑽進叢林離去,原來一直走在身後的是一隻熊啊?!

參道上經過了一座「公明院」的修道院,但阿伯說,這座寺院和古老的戶隱神社不是同一個年代的建物,而是近數十年新建的。但是寺院旁的庭院中,卻有個不可錯過的東西。
 
阿伯逕自從路邊樹叢間的石階梯上鑽進院子裡,這個隱密的側口背對著參拜者來的方向,一般經過的旅客大概很難發現。我快速跟上他的腳步。
 
「妳看這一面,是鳥居,對吧?」阿伯指著石塔上的刻有的紋案。
 
「再來這一面,是道教的令旗。」我從來沒看過這個圖象,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用途的神器。
 
阿伯立刻快步繞到石塔的另外一面,「然後,這個是基督教的十字架,」接著終於走到石塔的正面,「這是佛教的象頭神。整個的意思就是,願世界無論何種宗教的人們都能和平共處,很特別吧?這是在日本任何地方都難得一見的。」
 
畢竟是佛教的石塔,正面當然還是放著象徵佛教的象頭神,不過這也讓我想起台北的世界宗教博物館;容納了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宗教聖物、展示了各種儀式、信仰、起源,館內每個宗教平起平座,沒有一個特別佔據超大篇富,但事實上,這個私人博物館的創立者,是「靈鷲山佛教教團」。
 
教團的開山和尚所悟出的道,並不是推祟佛法,而是發現世間人從來不缺信仰,然而每個信仰之間卻總是衝突不斷,宗教彷彿成為了人類分歧、攻擊排擠的武器,一個宗教之中又分成一堆教派,互相指責對方的缺失。他認為,這些都是因為,人們缺乏對其他宗教的認識,惟有完整的「宗教教育」,才能讓人心真正自由地選擇自己所信之道。
 
這在當時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就像是「性別教育」、「環境教育」一樣,是為了真正的自由與和平所追求的教育。
 
不過,一旁寫著,這個石塔稱為「世界之英靈寶筐印塔(萬國無比)」,創立者是公明院的院主,姬野公明。
 
碑文是充滿罕見漢字和平假名的非現代日文,所以我只能稍微猜測它的含義,大致上是:
 
「在這次世界大戰中為了日本的國力興盛而犧牲了數百萬靈魂,因此在日本正中央的靈峰戶隱山一隅的淨域之中,為不論國籍的人類護持祈禱……
 
「此印塔做為全國先驅,於昭和二十五年八月十五日建立,高10.8公尺,地下深4.4公尺,正面佛教,左面神道教,右面基督教,四面象徵對世界和平的祈許。」
 
這個日期是在戰敗後的第五年,韓戰剛剛結束之時。當時的日本社會究竟處於戰後復甦的哪一個階段?對於戰爭與空襲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人們又是怎麼看待其他國家的犧牲者的呢?

印塔的旁邊,還有一數十座排列成回字形的小廟,每一間代表的是日本各地每一座神社所供奉的「大明神」:
 
筑前國的宮崎大明神、
肥後國的阿蘇大明神、
伊予國的三嶋大明神、
阿波國的大麻彥大明神、
備前國的吉備津大明神、
丹後國的龍守大明神、
丹波國的出雲大明神、
薩摩國的和多津美大明神、
甲斐國的淺間大明神、
相模國的寒川大明神、
近江國的建部大明神、
信濃國的諏訪大明神……
 
所有我聽過的、沒聽過的日本古地名,從九州、四國、中國、關西、北陸、關東,每一座大明神都齊聚在此。呃,大概除了平安回家青蛙大明神之外。
 
這時阿伯突然不見蹤影,原來有一對中年夫妻經過參道,阿伯立刻上前攔截:「您好!這裡的東西非常有趣,請務必不要錯過。這個回字型的塔群代表的是全日本各地的每一尊大明神,所以這樣走過一圈,就像完成日本一周一樣。」
 
「喔!!原來是這樣!」這對夫妻立刻對這群毫不起眼的石塔發出驚訝的讚嘆聲。
 
接著阿伯又帶他們一一導覽四個宗教的萬國無比塔,以及公明院內唯一的古蹟:上面的刻字已經看不清楚的入口石碑。
 
「啊,實在是非常謝謝您,請問您是…?」
 
「喔,我是中社青龍殿寶物館的導覽志工。」
 
「原來是這樣!!我們今天真是太幸運了!」這對中年夫妻臉上一亮,彷彿發現自己遇到名人一樣,立刻畢恭畢敬地行了90度禮。
 
這一瞬間,我覺得阿伯真是帥呆了。

接著阿伯回到參道上,繼續不分男女老幼地攔截路人,請他們務必登上路旁的小階梯,去看看日本難得一見的萬國無比塔。
 
雖然一些打扮時尚的年輕人看起來似懂非懂又有點敷衍地「喔~」了一下,但幾乎每一個人聽到這個半路殺出來的阿伯的介紹,都會走上階梯去看看院內到底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都只是無關痛癢的冷知識也說不定,但是一個小小的際遇會不會成為種子埋在人們的好奇心裡,以致日後去探索更多的知識,這就不得而知了。
走了半小時多(加上阿伯停下來幫我和路人導覽的時間),經過了無數考驗旅人意志力的蕎麥麵店,還有適合全家大小來遊玩的戶隱忍者村,我們終於來到奧社的入口。


之所以叫做「奧社入口」,就是因為它不是「奧社」,只是「入口」。
 
其它幾社之間也不過是步行20分鐘左右的距離,但過了奧社入口的大鳥居之後才是長達40分鐘無止盡的漫長參拜道以及突然急轉直上的階梯。
 
而且就算開車也只能開到奧社入口的停車場,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跳過這一段最長的參道。
 
所以這裡比起其他參道的清幽,擠滿了不少沒耐心的大人小孩。
 
(p.s. 香草阿伯其實每個配件都是精心挑選的時尚單品,新潮程度不輸陳雷葛格,照片中這個背包還是在中國買的用牛仔褲做成的創意背包呢。)

走了一段路之後,四週開始出現筆直的杉木林。
 
夾在步道彼端的,就是負責守衛神靈的門神將軍住的地方:「隨神門」。

這個隨神門位在冬日風雪不斷的戶隱高原上,可不能隨隨便便蓋;每一根柱子都是一般神社隨神門的兩倍大,徑粗起碼30公分以上。

 粗大紅漆樑柱,加上屋頂上長滿鬱鬱蔥蔥的附生植物,讓這座門看起來像極了一頭守護神道的靈獸。


過了隨神門之後,兩側的杉木立刻變成四倍粗。
 
這些巨大的神木樹齡大多超過600年以上,還有不少可能跟戶隱神社的歷史平起平坐。
 
原本保持著安全距離的樹木們,也逐漸胖到擠進彼此的地盤裡。幸運的二合為一,水乳交融,互相纏繞的巨大根系像是能吃人一樣;不幸的生長困難、或受外力(人為、暴風雪)影響而漸漸凋零的也有,因此整個參道上有不少被綁上紅色警示繩的高風險樹。
 
在這一年到頭人來人往的參道上,一棵樹無預警倒下也是會出人命的,因此這些老樹大概再過不久就要被迫移除。雖然忍不住覺得可惜,但是空下來的位置,或許能讓其他老樹長得更好也說不定。

「這棵樹是已經成仙了嗎?!」
 
照片中看不出來,但這個樹洞完全是可以讓一個成人自由進出的size。
 
「哈哈,這個原本沒有掛的,是因為太多人想進去拍照。現在這棵樹還活著,但是怕被大家一直進進出出久了真的死了,所以掛上御幣(ごへい),表示這是神靈的出入口,就沒人會再跑進去了。」
 
這真是絕頂聰明的做法,就算立個牌子叫大家不要進去也一定會有選擇性不識字的傢伙擅自跑進去,所以乾脆什麼都不說,故弄玄虛一番就沒人敢亂來了。
 
我還記得之前跟金澤的旅舍老闆娘聊到,日本騎單車最棒的地方,就是我把單車連同行李一起丟在路邊,自己跑去博物館、吃東西、逛菜市場都絕對不會有人亂動行李。
 
當時那個老闆娘說,「因為我們日本人相信,自己的所做所為都有神明在看著。」
 
這就是所謂舉頭三尺有神明啊!

趁阿伯又跑去攔截路人自顧自地導覽起來的時候,剛好抓到可以用來顯示樹徑的比例尺(疑)。
阿伯正在跟迎面走來的路人說:「這條參道兩側杉木的方位,正好會讓太陽在每年的春分那天,由隨神門的正上方升起,因為日本的神明是太陽神,對吧?所以說,在這裡拍照是最好的位置。」
 
有的人趕緊地拿起手機走到阿伯指引的攝影定位點,但也有的人被這個無預警登場的阿伯嚇了一跳,只說「好…好…」就逃走了。

但無論被攔截的人露出什麼樣的反應,阿伯始終泰然自若地照樣介紹一番。
 

平坦的參道要走到最末端才是連綿不休息的階梯。
 
雖然我回去之後一直說沒有很陡,但景山さん說:「那是因為妳才剛爬完白馬岳才不放在眼裡,一般人也是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結果一路走過這條千年古參道,滿心期待地抵達終點,一看到小小的奧社,完全沒有感受到滿地靈氣或是古色古香,反而有種露營場裡的臨時賣店的感覺(喂沒禮貌),瞬間懷疑這真的就是奧社嗎?

 
 
依續到九頭龍社和奧社殿前排隊,上前參拜之後就立刻折返了。
不過看到這裡的解說,奧社的創建最早是在西元前210年,供奉著當時把天照大神躲藏的岩戶打開的無雙力量之神,同時也是保庇五穀豐收、武道運動必勝之神。當然當時的奧社是以什麼形式存在,或許和現代的日本神道教截然不同也說不定。到了西元849元,(大概是佛教的)開山行者們在此建了道場,是為山中三十三窟的第一窟。
 
在這裡也從香草阿伯的口中學到,原來神社附近綁著注連繩(しめなわ)的巨石,是用來迎接天上的神靈的降落場;這個降落場後方往往都有通路引領神靈直到本殿。
 
還有,參拜的時候到底要投多少錢呢?阿伯認為,一人5円是最剛好的。沒有5円的時候,兩人份一起投個50円也是神明可以接受的合理價格。

繼續走著奧社參道回到公路上,最讓我著迷的果然還是這兩側古木參天的叢林。
 
不過,在兩棵巨木之間,都會參雜幾棵瘦小的年輕杉木。
 
香草阿伯說,這些小杉木,是在明治元年(1868年)以後才逐一種下的,也就是說樹齡最多不過一百多年。當時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取代死去的老樹,而是和日本宗教史上的一件大事有關。
 
原來在明治以前,這條參道的兩側和現在是截然不同的樣貌。
 
不只是參道終點的奧社,當時整條路上,滿滿的都是佛寺、修道院、以及僧侶們居住的院坊。全盛時期高達上千名的僧侶居住在此。
 
然而,現在參道的兩側全是茂密的叢林,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建物存在的痕跡,所有的寺院彷彿平空消失一樣,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很久以前,日本的神道教和佛教是結合在一起的同一個宗教,所以當時神社就是佛寺、佛寺就是神社。但是明治天皇即位時說:這什麼東東?!太奇怪了!佛教是佛教、神道教是神道教,給我全部分開來!分開來以後一山不容二虎,這條參道上的所有佛寺都被解散、僧侶全數下山,只能留下山頂的神社。」
 
這個政策實在太過任性,於理不合,於是我用破爛的日文試圖追問當時的背景,但大概是知道我能理解的內容有限,阿伯的解釋就到此為止。
 
回家後,特地查了明治元年發生的這個事件,不出所料,果然包含了更深層的政治意涵在背後。
 
這個事件,史稱「廢佛毀釋」(廃仏毀釈,はいぶつきしゃく)。
 
這個字眼好像比阿伯的解說更加血淋淋得多,卻不算誇大,因為實際上發生的事,也確實和「焚書坑儒」有得比。
 
這個毀滅佛教的行動,和討幕派主導的「王政復古」運動大有關係,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在被幕府將軍統治了260年、以武士為尚的日本社會上,建立起天皇統治的正當性。
 
為了讓全國信服在明治天皇之下,新政府決定重新強調古代傳說中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後代的信仰,於是把神道教定為日本的國教。
 
但是從奈良時代開始,民間就有「神佛習合」的傳統,雖然中國或台灣的民間信仰也不少把佛教神祇內化在民間信仰中的(觀音娘娘等),但當時的日本人民更容易把所有民間祭祀習俗全都誤解在佛教之下,這樣糾纏不清的狀態也就讓佛教無縫接軌地被當成本土宗教廣泛祟拜了。
 
於是天皇下了一道「神佛分離令」,要求將神道教獨立,並且大幅提升神社的地位。與佛教有關的一切立刻遭到地方的排擠,引起了一連串燒毀寺院、強遷僧侶、砸毀佛像、佛器、佛經的運動,對於日本境內的佛教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隨之而起的,甚至還包括了強制僧侶還俗,以及以提升國民健康和增進人口為名,鼓吹生育和攝取動物性蛋白質,進而強行要求僧侶吃肉、娶妻,誘其「破戒」企圖貶低佛教的尊嚴和教義
 
這些政策或許也解釋了為何日本會成為肉類攝取量勝過歐美的肉食主義國家,至今日本的素食族群也仍處弱勢。
 
自從看過這麼多在明治初年隨著一波接著一波打壓武士階級的政令下,引發各地拆天守閣放火燒城的浪潮之後。我愈來愈難正面看待這個被後世日本人祟拜到為他蓋一個神宮的明治天皇的定位,即便隱約可以理解這是時代風氣使然,但說白一點,在內戰與外患夾擊之下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利,煽動人民對立、興起階級鬥爭、宗教鬥爭,這個做法,簡直就是後來的毛澤東參考的典範,無怪乎會將近代日本一手推上軍國主義的極化之路。畢竟單單只看明治維新的壯大,還真容易誤以為他是一個開啟民智的領導者。
 
現在這條參道兩側的叢林中,可以看到一個一個毗鄰、由巨木圍繞而成的四方型區域。這些正是見證了從當年滿山寺院,到上千僧侶無處容身這個歷史劇變的老樹們。
 
而那些空缺無樹、或只有細小幼株的地方,大概就是在那一夕間面目全非以前,香火鼎盛的寺院們的出入口。

這時竟然已經下午一點多了,再不吃飯人家就要生氣了。
 
香草阿伯說,那就去吃蕎麥麵吧!
 
「咦?那園子さん呢?」怎麼完全忽略正在寶物館執班的阿姆了?!
 
「她和其他志工一直都是帶便當來吃的。」
 
所以阿伯老早就想好中午要帶我來吃蕎麥麵,果然是計劃好的完整行程啊!
 
這個吃蕎麥麵的地方,不是普通的蕎麥麵店,而是由戶隱神社出資建造的「そば処 奥社の茶屋」。
 
「這家店蓋的時候還請來專門的建築設計師,所以由裡到外都是一附時尚新潮的樣子,和一般廟方經典的茶屋完全不一樣!」
 
「不知道會不會要等很久啊……」今天是週末所以店門口聚集了相當可觀的人潮,照片上看不出來,是因為大家都跟我們一起坐在等待棚裡。阿伯去門口登記了名字,等待有空位時店員出來唱名。
我們被安排入座點好餐之後,我開始在店內閒晃把玩販售區的紀念品。這時阿伯突然叫我過去看:「熊出現了!」
 
我以為又是我聽錯,但瞬間室內一陣噪動,所有人都擠到大玻璃窗邊去,我也湊上前看。
 
似乎是一隻大搖大擺的熊,直接從餐廳的落地窗前旁若無人地走過去。
 
牠來的方向就是人來人往的奧社參道,去的方向就是車水馬龍的縣道36號。經過的地方立刻就有兩個不知情地年輕人走過去坐下來休息,餐廳裡貼在玻璃窗邊觀望的人們全都捏了把冷汗,這兩個少年郎只要再早三秒登場就會剛好和熊狹路相逢。
 
我屏氣凝神地開始錄影,但只遠遠拍到在灌木叢裡移動的黑影。從0:25處開始,可以看到畫面中間偏右的這棵樹右下角有動靜的地方竄出一個比想像中嬌小的身影,但是看枝葉晃動的狀態,似乎是一大一小的兩隻熊。想看清楚一咪咪的人請自行勾選高畫質選項。
 
隱約還瞄到牠們在樹叢中翻弄的,好像是保特瓶之類的垃圾。
 
不管是熊來還是熊去的地方,全都正有人走過。可見這兩位是完全不忌諱人類的狀態了。
 
阿伯後來跟隔壁桌剛進來的客人說:「剛剛有熊從落地窗前走過去!」
 
對方竟然說:「我們也看到了!在進來前看到牠們過馬路往對面的忍者村去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看到野生的熊。
 
有了這次的經驗,每次騎單車上山路都心驚膽顫,因為從此知道熊聽到人聲會逃走什麼的,是人太天真了。






鬧了一陣這時也上菜了。

「這裡的蕎麥麵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喔!」
 
「哪裡不一樣?」又來了,一碰到食物特性就要追根究底。
 
還好香草阿伯講話從來不會空穴來風,「戶隱高原上的蕎麥品種是當地好幾代以前傳承下來的自留種,和現代改良的完全不一樣了,所以全日本只有這裡有。」
 
一聽到這個答案我連牙齒都癢了,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戶隱祖傳的蕎麥?
 
香草阿伯非常熟門熟路地點了大碗冷蕎麥,完全夠我們兩個人吃,再加上蔬菜天婦羅,兩者的表現都非常出色。
香酥脆嫩的薄切天婦羅實在是人間極品。
桌邊附的精美調味料瓶。非常值得成為熱門伴手禮。
 
另外推薦我點當地的傳統甜點:

「ぜんざい」,漢字寫作「善哉」,其實就是麻糬紅豆湯。
 
有的地方是直接丟一塊四方形的烤麻糬到紅豆湯裡,有的地方則是用糯米揉成湯圓(白玉団子)和紅豆湯一起煮。
 
這個甜不拉嘰甜的點心我吃懂了,只是不懂為什麼旁邊附的是南高梅和鹹醃蘿蔔?
 
「這個是要加進去還是分開吃的啊?」
 
「分開吃,可以吃完後再吃。」似乎是因為紅豆湯會甜到一個喪盡天良的程度,所以附上重酸的南高梅和重鹹的醃蘿蔔來喚回你的生存意志。

走西參道回去的路上,香草阿伯指給我看一隻停在水裡同一個地方、非常好拍的岩魚。
 
實際上牠非常努力地在往前游中,這裡大概就是中社瀑布的上游,下大雨時岩魚一不小心就被沖到下游的地方。
 
這段路上阿伯顯得比來的時候更興奮,因為我們坐在蕎麥麵店裡都能看到熊。於是他開始跟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人分享:「剛剛有熊出沒!我們坐在蕎麥麵店的時候從窗前走過去。」
 
「真的假的?!」
 
「而且還是帶著小熊的母熊(子連れ)喔!」
 
「天啊!好危險!」
 
這樣的對話大概重覆了十四次,但阿伯還是樂此不疲地一講再講,把迎面而來的遊客一嚇再嚇。



戶隱高原本身除了充滿了拜拜的地方,也是日本野鳥學會的蹲點觀鳥地區,同時也還有其他生態團體進駐。

這一片荒地看起來沒在幹嘛,實際上是一個叫做「紫友會」的團體,以生態信託的方式把這塊空地買下來,防止它變成蕎麥麵店和停車場。目的是為了復育戶隱高原上的高山植物,而具體做法,就是把它放著什麼都不做。

路邊出現許多呈U字型生長的歪曲樹幹:
阿伯說這是因為樹木小時候莖幹還很柔軟時遇到冬天就會被重重的雪壓住,等到融雪之後又會奮力往上長,每年壓完又長、長完又壓,直到成為可以獨當一面抵抗雪壓的成熟樹木為止,於是就留下這個過去曾被狠狠壓制在地的形狀。




回到寶物館時已經差不多下午三點了,接了準備收工的園子阿姆,踏上回程的路。
 
還沒開下山,阿伯突然在路邊停下來。
 
「這裡!可以看到清楚的戶隱山!」接著按下會自動打開副駕駛座門的按鈕,示意我下車拍照。
 
只見一道參差不齊的天際線,完全沒有所謂的山頂。
 
「就像鋸子一樣,對吧?」園子さん說。
 
原來戶隱山這個特異的形狀,是在一次激烈的斷層活動中,山脈的一側徹底崩落而形成的。
 
這樣崎嶇的山形還有不少登山客特地來挑戰,但崩落處剩下的落腳點只有容一人通過的寬度,兩側就是深不見底的斷崖,所以大多數人見了,都會腿軟到趴在地上手腳並用地爬過去。
 
能夠在離開信州前,誤打誤撞地造訪這個又有天照大神又有明治前的院坊遺址又有忍者又有險峻的挑戰級登山道又有好吃的蕎麥又會遇到熊的戶隱高原,真是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