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和牛牧場:我的黃金人生

一切的冒險,都是從這一通抱著絕望的心態打出去的電話開始的。

「您好,初次聯絡,貿然致電失禮了,敝名謝昀珊,看到農業Navi網站上的徵人啟事與您聯絡,請問現在通電話方便嗎?」
一口氣毫無結巴地念完冗長又業務感十足的日文電話開場白,因為這大概是我第20次打求職電話了。
「原來從臺灣來打工度假啊,不過,只剩下一個月來這裡這是要幹嘛呢?」
唉,我也知道以牧場來說,雇用一個只能工作一個月的人真是一點意義也沒有。農園有急需人力的繁忙期,採收和定植時願意下田的年輕勞動力多一個是一個,但牧場需要長期的照料、擁有對牛隻的經驗、熟練和知識,要教會一個人全部的工作一個月都不夠,這突然多出來的人力又要跑了。前一個酪農牧場諸事繁鎖都必然有專人處理,隊長會願意錄取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這麼好的事情有第二次嗎?
「要幹嘛⋯⋯呃⋯嗯⋯當然是會好好努力工作的!」愈想愈心虛,因為我也非常清楚,他根本沒有用我的理由。
「妳喜歡牛嗎?」
「嗯!之前也在酪農牧場工作了一個月!」其實這句話完全沒辦法說明對牛有沒有愛意,至少有過經驗還想嚐試第二次就表示不討厭在牛糞中打滾的生活吧?
「哈哈,那就先來面試一下再說吧!」
「面試?!」目前為止打給農家只有兩種狀況,一種是立刻拒絕我,一種是電話問一問就立刻錄取我的,這種叫我去面試的還沒有遇到過。
「對,妳什麼時候可以來面試?」
這件事對於當時清晨6點多偷偷跑出宿舍站在500公里外的宇和海濱曙光下打電話的我來說,還真是不太能立即執行。
「請給我一個禮拜,下禮拜五面試可以嗎?」
隔天我便裝上所有行囊出發,用6天騎完入冬前的最後一趟500公里單車之旅來到伊賀的奧田黃金牧場。
在寒風中踩著自行車登場這麼有誠意,你總該錄取我了吧?


在途中又接到奧田さん的電話,「請問妳星期五是會搭幾點的車來,要不要去火車站載妳呢?」
 
「啊,我不是搭火車,是騎腳踏車。」
 
「……騎什麼?!」
 
「腳踏車。」
 
「從愛媛騎過來三重縣?!」
 
「對,從愛媛騎過去三重縣,啊,現在已經在香川縣了。」
 
「騎腳踏車過來很辛苦的啊!」
 
「沒關係,我每次都這樣騎。」
 
「這裡很冷耶,真的很冷,我沒在開玩笑的,跟愛媛那種溫暖的地方是完全不一樣的,真的沒問題嗎?」
 
「沒關係,冷的話我會沿路補充衣料的。」這沒在敷衍他,從松山高松德島到和歌山,只要經過二手衣店我就停下來進去逛兩圈找便宜又保暖的渡冬衣物。
 
「那妳到了之後要住哪裡呢?」
 
「嗯……如果錄取的話,隔天就可以立刻開始工作。」
 
「啊,那等等,我要去檢查一下女生宿舍的空房間。」
 
「啊,有女生宿舍可以使用嗎?」太好了,不用面對日本男人的生活,我來了!
 
「對啊,我們有女生宿舍可以住,但等我確定一下空房的狀況。」

隔天他又打來問說:「妳需要什麼東西?」

「咦?我需要什麼⋯⋯」不是應該你跟我說你需要什麼嗎?履歷書啦、簽證影本啦、在留卡啦。

「對啊,房間裡有床,棉被需要吧?鍋碗瓢盆那些呢?」

「呃,可以的話就麻煩您了。如果有多的雨鞋可以借我一雙嗎?」

我想這應該就是錄取的意思了。
我早說過攝氏6度還騎500公里腳踏車來面試這麼有誠意你不可能不用我。

😏

馬不停蹄地從四國的最西端騎到最東端,再搭船橫渡鳴門海峽回到和歌山,接著用一天半的時間橫跨伊勢半島,即將進入名張市以前,又接到奧田さん的電話。
 
「現在在哪裡?有下雨嗎?今天真的很冷啊!」
 
「目前在國道165線,再一小時就到了,請再稍等我一下!」
 
「我開小貨車去載你吧!沒下雨嗎?不冷嗎?」
 
「沒有下雨,完全不冷,很溫暖!」其實不是我在吹牛,雖然當時只有攝氏6度,但一天要騎100公里這個體熱總是能從丹田把氣運到全身四肢。
 
但因為急著叫他不用特地麻煩來載我,我的日文簡短得像空手道社社員在回前輩的話,如此堅毅的軍事口吻讓他忍不住笑出來。
 
「真的假哈哈……好吧,那你加油吧!」
 
結果騎到一半突然看到路邊一個短小精幹的大叔站在小貨車前跟我揮手,果然還是跑來攔截我了。
 
奧田さん講話超快又無厘頭,一路上半英文半日文地聊天聊到他當年僅僅17歲就遠赴紐西蘭留學,一開始先進語言學校,後來才開始讀農牧專門學校。
 
「實不相瞞我的初戀情人也是台灣人,在語言學校認識的,26歲。」
 
「26歲?咦?那個時候你不是17歲嗎?」
 
「對啊,我17歲就把到一個阿姨,很了不起吧?」
 
「後來第二任女朋友也是半台灣半日本混血兒,啊〜那個女生超可愛的啊……第一個女的沒有她那麼可愛,就長得普通的台灣人的樣子。」
 
「呃,不好意思喔。」
 
「欸但這些都不可以跟我老婆講喔。」
 
「唉,那個時候語言學校只有我一個日本人,其他都是中國人、台灣人、玻里尼西亞人。當年中國人能出國留學的,家裡都有錢得跟什麼一樣,所以玻里尼西亞人和白人就專門偷中國人的東西。這些中國人的英文都很差,東西被偷了也沒辦法跟老師或警察說。那個時候很少人知道日本,大家看我的臉都以為我也是中國人,但我不像中國人家裡都很有錢,怕他們當我是中國人也來偷我東西,所以我就拼了命地學英文,只要我會說英文了,他們就知道我跟中國人不一樣。還有那些白人如果找我麻煩,我就揍他。中國來的公子哥家裡太有錢根本不懂打架,但我們這邊可是從小學空手道長大的,所以我就到處跟人打架。結果白人叫他們yellow monkey,叫我fighting yellow monkey,至少有一點不一樣,就是我還能fighting。」
 
從這個奧田さん講話的樣子,說實在如今和當年逞兇鬥狠的青少年沒有兩樣,和我目前遇到的每一任老闆都截然不同,比起一間牧場的負責人,更像一個地痞流氓。
 
奧田さん載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去見他老婆。
 
主要原因大概不全是怕老婆吃醋,同時是因為奧田夫人負責這間公司的人事、會計、行政等等各種事務,所以要先帶我去處理護照影本什麼的。
 
接著我們又立刻前往WORKMAN,也就是日本大型連鎖農工漁業服飾店,進行一個掃貨的動作。
 
「首先是雨鞋對吧?還有ジャンパー(保暖的工作外套)、工作褲、手套、毛帽……妳要什麼顏色?紅色的好嗎?」奧田さん飛快地走過各個貨架,把唸過的東西堆到我手上。
 
「咦?!我只買雨鞋就好,其他就穿這樣就可以了。」我指著身上的Columbia防水服。
 
「會很髒耶,真的很髒,會沾得全身都是大便耶!」
 
「沒關係,我之前在酪農場也是這樣穿去工作。」
 
「不會沾到奶臭味嗎?」
 
「沾到啦,現在還是全身奶味。」對,這套雨衣雨褲我本來是買來準備回台灣穿去爬百岳的。
 
「不行啦,真的真的,這些是公司買給妳的。」
 
在盛情難卻之下我還是拿了工作外套、毛帽和鞋。

結果走到櫃台後,這對夫妻開始朝對方露出神祕的笑容。
 
「幹嘛?妳在等什麼?」
 
「你不是有拿皮夾下車嗎?」
 
「什麼皮夾,趕快付錢啦大家都在等。」
 
「少來,你拿出來。」
 
如此僵持不下連結帳的店員都忍不住笑了,我小小聲地說:「…啊,果然還是我自己買就可以了……」
 
「不用不用不用,」痞子社長立刻回絕我,轉回去跟老婆說:「快點付錢啦妳。」
 
這對夫妻實在太真實了。
 
接著又跟著痞子社長坐上小貨車,穿越兩三個聚落後,來到日後要開始工作的地方:肥育牧場。
 
他指著車窗外,「妳看,沒騙妳吧!我就跟妳說很冷,下面是我們剛剛在的市中心,這裡已經是山上的山上了。今天清晨還下雪了。」
 
確實所有的闊葉樹上全都沒了葉子,瞬間從陽光海水綠油油的四國來到《波特萊爾的冒險》裡的場景,還真是強烈地感受到了冬季的蕭索。

「羅德!」
 
痞子社長先介紹我認識這間牧場最資深的員工,狄亞哥.羅德李吉斯,簡稱羅德さん。
 
羅德在9歲就來到日本,後來在這裡娶妻生子,所以講的日語就和一般的日本人一模一樣。
 
他的父母是過去在日本工作的巴西人,也就是之前在森末牧場聽小馬さん說的,日本最早的外勞是巴西人,接著是韓國人、中國人,到現在是泰國人、越南人、柬埔寨人、寮國人。
 
接著快速走到下一棟牛舍,大喊:「喂,四眼仔!」
 


「啊,您好〜」一個親切的女聲從牧場走道彼端傳來。
 
「這個是四眼仔,妳也可以叫她鈴木さん。妳今天就先看看她做的工作。這個牧場妳只需要認得羅德和四眼仔就好,其他不是笨蛋就是大便。」
 
「過份耶你!」
 
眼鏡造型的鈴木さん實際上是身材火辣辣的正妹來著,說她每天做的是養牛掏大便的工作,恐怕是誰也不信。
 
但是她卻是痞子社長最信任的牧場一姐,年僅22歲,就已經持有繁殖牛授精執照。從治療到接生,熟練牧場裡的每一項技術。

然後這是怎麼回事?
 
當天剛好是另一個牧場裡的妹紙:船山さん的生日,加上作為我的歡迎會,社長叫夫人帶著我們三個女生一起去牧場直營燒烤餐廳吃飯。
 
這種不用付錢的場合當然是要坐下來就先叫店小二把最貴的都端上來。
雖然我在應徵前查地址的時候就發現奧田牧場有自己的肉舖超市和燒烤餐廳,但還真沒料到是這麼大一間氣派的地方。
 
隔了幾天去了一趟隔壁的辦公室交資料,發現辦公室裡設有一個溫馨的小吧台,才知道那裡是原本的奧田牧場直營店。
 
直到4年前,才從長得像小鎮裡的家庭式食堂一樣的小店移到這間裝潢氣派、停車場可以容納30多台車、一樓是肉品分切加工室和生鮮食材肉品店,二樓就是裝潢高檔的燒烤店,簡直就像道之驛般的複合式伊賀牛專賣店。



這裡還有類似之前吃的連鎖旋轉壽司店的點歌系統,呃不是,是點餐系統。
 
雖然肉舖裡專賣伊賀牛,但燒烤店的菜單裡同時存在美國牛和伊賀牛兩種選項,基本上後者要貴上將近一倍。
 
主要原因大概也是希望非伊賀牛信仰者的顧客也能把這裡當做一般的燒烤店來消費,但我想這樣的安排或許也能提供好奇的人們當場比較兩種牛肉的機會。
 
不過,有些特殊的menu只有提供伊賀牛的版本。


例如,生牛肉沙西米(牛刺し)。
 
和海鮮沙西米一樣放一點點哇沙米在生牛肉片上,生牛肉還可以再加點青蔥,然後稍微捲成一小口,沾一點醬油,放進嘴裡。
 
滑嫩的口感加上奶油般濃郁的牛肉油花,實在是比生魚片還奢侈的享受。
 
而且是一人一盤。
 
沒在開玩笑的,我就這樣嗑完這一整盤。
 
在此之前,我吃過各種生魚生蝦生貝生馬肉,卻從來沒吃過生牛肉。
 
其中一個關鍵的原因,就是牛肉的生菌感染風險非常高,日本食品法規對於生食牛肉的相關規定非常嚴格,一般的飲食店很難取得供應生牛肉料理的資格。
 
但是這裡的生牛肉是從牧場送到電宰場處理完就直接送回符合衛生標準的自家加工室切片裝盤上桌。從牧場、分切到廚房完全一條龍,自是其他餐廳遙不可及的優勢。
   
而且這裡的生牛肉沒有冷凍肉的鬆弛感,完全保持組織綿密,試想即便在食安法規以前,這種現切現吃的口感也絕對大勝經過急速冷凍再解凍的其它餐廳。
 
雖然對於沒有生食文化的漢人或白人來說,恐怕很容易在腦中想像這就跟史前人類打到野獸後直接血肉就口地吃起來沒有兩樣,差別只是切工裝盤精美了點而已。


緊接著登場的是目前已在日本市面上絕跡的生牛肝。
 
過去生食牛肝是經典的日本飲食文化的一部份,但在2015年,日本發生一起燒烤店的食物中毒事件,調查後在當天提供的生牛肝中發現引起食物中毒的「彎曲菌」以及高毒性的腸出血性大腸桿菌「O157」,從此嚴禁餐廳或超市任何地方供應生食用牛肝。
 
所以,這道隱藏版料理只提供給在本牧場工作的自家人,一般人客來店是點不到這道菜的。當然我們吃了也是後果自負啦!
 
這個玩意被船山さん暱稱為生牛肉界的Toro(トロ,通常用來指黑鮪魚生魚片中的腹部或背部),暗紅的色澤和纖細切片排盤與份量似乎也透露出它不凡的價格。
 
生牛肝的吃法不沾哇沙米,而是包上青蔥後沾白麻油和鹽巴食用。
 
吃起來有種Q彈版豬血般的感覺,滑滑嫩嫩,生食之下濃郁卻又舒爽好入口,反而嚐不到一般內臟料理含帶的腥膻味。


另外一道我一聽到名字又無法拒絕的就是清燉牛尾湯了。
 
一截8公分左右的牛尾,經過長時間熬煮,燉到骨肉分離,軟骨和油脂全都變得像果凍般一夾就斷,滿滿的膠質溶進鮮美的湯汁裡。
 
這碗湯喝得我手忙腳亂,完全無法分心關照滿桌子的肉,但船山さん和鈴木さん氣定神閒地一邊和夫人閒話家常講牧場裡的各種八卦,一邊不斷地把里脊、牛腩、骰子牛輪翻夾上烤爐,遊刃有餘地大吃大喝,還一邊調配烤好的牛肉給我,回過神來我面前的盤子已經被牛肉堆疊成一座富士山了。

「我們常常來吃已經很熟練了啦~」

我把「噌」完的牛尾骨移到空盤上,埋頭喝完湯,她們已經點過三輪餐了。
 
「哇噻,這個是牛尾骨本人嗎?!」
 
「原來可以吃到這麼乾淨啊?!」
 
「快點拍照傳給社長看他一定很高興!」
 
於是這節骨眼⋯⋯我是說這節,骨眼,就被當成某種考古學發現成為大家的鎂光燈焦點,還被拿起來轉360度端詳。
 
「欸!⋯⋯那個,我放到嘴裡啃過拿出來的⋯⋯」
 
少女們一副「那有怎樣嗎」的臉看著我,不愧是平常在肛裡來糞裡去的養牛女戰士。


晚上抵達牧場的女子宿舍,所有人非常快速地穿梭在屋內各個房間進行日常維生的必要作業:點燃油電混合暖爐、換掉滿身糞便和牧草的衣物、調整熱水器溫度、輪流洗澡吹頭髮擦保養品睡覺。
 
我還有點時差沒調回來的感覺,船山さん就不斷搬東西丟來我房間。包括一台油電混合暖爐、一張床墊、一條厚棉被、一套床單、一條毛毯、一只垃圾袋,以及一枚枕頭。
 
一枚看起來很厲害的枕頭。
 
根據船山さん表示:「原價一萬五日幣,不過太硬了我睡不習慣所以準備丟掉,你來剛好給你用!」
 
在這短短幾分鐘之間社長還把我的腳踏車載到門口又幫我搬到陽台放,並且趁亂塞了兩盒巧克力到我手上,還是東北限定毛豆口味。
 
彷彿全世界的人都老早想好我這一個月要活下去需要哪些東西,就我自己不知道。


緊接著隔天早上鈴木さん就做了一大盤法式土司,竟然連早餐都有人幫我料理好。
 
當然這種事不是天天發生,不過女孩們似乎時不時就會料理一頓請對方一起吃。輪流分享這種被照料的幸福感。
 
這次大概是因為鈴木さん預料到我這個剛來還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可能連早餐都沒有著落,所以前一晚先把法式土司沾過蛋奶液,隔天早上6點起來準時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