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和牛筆記1:另一個平行宇宙的牧場


在女子寮睡醒後的早上,搭上船山さん的車開始第一天正式上工。
 
船山さん在牧場裡就像一頭暴衝的公牛。
 
每天早上7點50分開始,方圓五十里都能聽到她罵牛罵狗罵老闆像在罵兒子一樣的洪亮聲音。
 
牧場裡的同事有的稱她一聲大姐頭(ネヤン),有的則是叫她小太妹(ヤンキー,語源是Yankee,在日本意義是喜好逞兇鬥狠或者打扮和行為類似古惑仔的不良少年少女)。
 
這是我目前為止在日本還沒實際遭遇過的人格類型,卻立刻跟我一拍即合,無話不聊。
 
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可以百無禁忌地按照自己心裡想的「本音」(ほんね)說話,讓身為異文化份子的我不必費心揣摩日本人帶著微笑說的「建前」(たてまえ,婉轉到令人搞不懂究竟是要還不要的場面話、客套話,這世界上可能日本人獨有)。
 
😌
 
我們一早先驅車直下到牧場最遠的山腳,去看看傳說中的「D棟」。
 
她順便帶我瀏覽整個牧場,一邊大聲地跟所有沿路遇到的牛、狗、羊、人打招呼,我才知道原來這裡一共有四棟牛舍,每一棟都有一名專責人員(担当,たんとう)。
担当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確保牛隻的健康。所以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巡場看牛(見回り,みまわり)。
 
A棟、B棟、C棟、D棟的担当,分別是胖胖大叔米盛さん、巴西肌肉男羅德さん、眼鏡辣妹鈴木さん、狂暴大姐頭船山さん以及反應非常慢的竹竿人西村さん。
 
這五個奇形怪狀的人類,再加上吊兒郎當的社長,這個角色設定應該是我目前在日本見識過最值得漫畫化的一間公司了。
 
「現在是由我和西村君一起擔任D棟主責,但我只工作到下禮拜而已。」
 
「咦?!為什麼只到下禮拜?!」我才剛覺得跟她相見恨晚,就要開始離別恨早了。
 
「因為我要結婚了呵呵呵。」
 
「啊!!!原來如此!Congratulations!」
 
船山さん在高中時曾經去美國留學過,所以我們的對話總是日文混英文。我感激她雙語解說讓我100%聽懂現在在幹嘛,她也覺得有人可以喚醒她埋藏十年的英文技能很值得高興。
 
她的未婚夫是在日本和牛全國共進會上認識的人,所以結婚之後並不會離農,只是換一個地方繼續養牛。在日本,對於像她這樣狂熱地愛著牛群的女孩來說,想要在結婚後繼續留在牧場工作,還真的只有嫁給養牛人這一條路了。

這個牧場和之前的酪農牧場不太一樣。
 
嘛,說不太一樣……不如說這兩個牧場就像站在日本牛隻畜牧業這條路上的兩個極端。
 
首先,之前在酪農牧場接生完小牛之後,因為母牛的乳頭整天窩在糞堆裡,不能讓牠直接喝母親的初乳,而是罐牠兩瓶其他母牛冷凍起來的初乳。也只有這段時間能讓媽媽舔一舔,接著便立刻把小牛載走,住到獨立的個室裡面,遠離其他牛舍來隔絕病菌。
 
當時三井さん就曾經說過:「真可憐,一輩子見不到自己的媽媽。」
 
但是,奧田牧場完全反其道而行。

這裡的小牛出生之後,就一直跟媽媽住在一起。
 
繁殖牛舍裡一整排母牛房間,都可以見到小牛的身影。小牛餓了,隨時都能喝媽媽的奶水。
 
不過這也間接產生其他問題。


因為牛舍的欄竿是針對成年牛隻設計的,靈巧嬌小的子牛一躍便能輕易脫出。
 
所以除了第一、二個月像嬰兒一樣整天黏在媽媽身邊,在斷奶之後每隻健壯的小牛24小時都處於放牧狀態。
  
平常牠們就像一群山賊一樣,在牧場裡到處打家劫舍,從飼料袋、牧場堆、肥育牛的碗裡偷東西,還會邊吃邊大便。所以基本上整座牧場沒有一個地方是乾淨的,隨時隨地都能踩到大便。
 
牠們很明顯擁有比其他牧場的子牛更歡樂的童年,可以滿山滿谷自由自在地奔跑。

當然,和之前的牧場(以及現在的社會)一樣,總是會出現不怎麼疼愛自己小孩的父母。
 
這個時候擁有自由活動權的小牛也會自己想辦法在附近找到願意收容自己的母親。
 
像這位媽媽實際上只誕下一胎,卻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另一頭子牛來討奶喝,牠也本著母性領養了這陌生的孩子。
 
從此以後每天的日常,就是舔舔左邊的孩子,再舔舔右邊的孩子,然後舔舔左邊的孩子,接著舔舔右邊的孩子。
但是對最容易生病的小牛採取放牧制,意謂著負責子牛治療工作的鈴木さん每天早上的日常就是忙著四處逮捕必須喝藥的小牛。
 
這是一項必須耗費大量體力的工作,時常看她一邊奔跑一邊像牛仔一樣投出繩圈套住飛躍的小牛。在一番掙扎拉扯之中又要快狠準地把繩索從頸部移到小牛的口鼻再繞到耳後,避免勒住小牛的脖子。
 
我在牧場直營餐廳走廊上看到她剛開始來工作時的照片,和4年前比起來,足足瘦了10公斤。
 
「妳就知道她這幾年來有多賣力工作。」船山さん說。
 
不過這裡的餵藥方式可以說是比森末牧場輕鬆多了。
 
鈴木さん會將一根細細的矽膠管伸到小牛的鼻孔裡,然後用不帶針的針筒直接注入食道中,讓小牛毫無掙扎地乖乖把藥喝光。
 
「不過這個作法還是有一個重點,就是要避免管子插到氣管裡。」
 
「怎麼知道進去鼻孔之後是插到氣管還是插到食道?」
 
「如果插到氣管,小牛就會咳嗽,所以很容易判斷。」
 
不曉得是因為天氣轉冷,還是這種放牧式的管理法,奧田牧場生病中的小牛明顯比森末牧場多很多。
 
說起來,無論在病菌的隔離上,或著治療與營養調配等管理作業上,這個放牧的方式實在是比讓小牛住在專屬小屋麻煩不少。
 
「嘛,這是我們社長思考的方式。他認為,讓小牛從小到處接觸各種病菌,才能適應環境(かんきょうにたいおうする),培養出抗體來抵禦病菌。」
 
這確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考邏輯。
 
同樣是希望養出頭好壯壯的小牛,一個是要在牠最弱的時候給予最嚴密的保護,一個是要讓牠經歷最多的風險來成長茁壯。
 
或者可以說,就像這世界上,歐洲的父母、台灣的父母、漢人的父母、阿美族的父母一樣。
 
有的為了嬰兒家裡從內到外都要消毒一輪,有的對含基改、含麩質、含酒精、含刺激物食品嚴密管控,有的則讓孩子和犬貓一起嬉戲打滾,有的放任他把任何到手的東西塞進嘴裡感受物體的形狀和味道。
 
管教方式也許天壤之別,卻沒辦法說誰比較不愛自己的子女。
 
另外,森末牧場在冬天是購入小牛專用的保暖衣,但這裡的小牛穿的則是鈴木さん親手製作的飼料袋背心,跟美援時期台灣小孩穿的麵粉袋內褲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個只要有現成的代替品就不花錢買的概念,倒也算是省錢順便環保。


這裡的防疫觀點也與先前的牧場大不相同。
 
之前的牧場嚴禁野狗進入畜社,但實際上廢棄優酪乳卻吸引了大量的流浪狗定居在牧場外圍的玉米田裡。雖然狗兒安份不敢輕易踏入牛舍,但我也不只一次在搾完乳的深夜逮到偷偷跑進準備室偷喝滴漏在地上的生乳的野貓。這樣游走於邊界上的緊張關係可以說是一觸即發。
 
而現在這座牧場,卻直接把十多隻健壯的中型犬養在牛舍的走廊上,並且從幼犬的身影看得出來,還在持續繁殖中。
 
「這些全部都是獵犬,因為我和我爸都有獵師執照,偶爾會帶牠們去打山豬和鹿。」話說我在日本幾次吃著山豬肉鹿肉,總想著日本的獵人和山產業供應鏈究竟是什麼樣貌,想不到在我眼前這個看起來不太可靠的傢伙就是獵師本人啊?。
 
「因為我們的牧場後面就是山區了,這一帶很多山豬和鹿,牠們會破壞農作物,或者闖進來把疾病帶到畜舍裡,所以需要養一些狗來防止牠們入侵。」
 
我想起唸書時剛好經歷淡江大學的流浪狗政策大轉變,當時正值狂犬病肆虐期間,全台各地傳出多起鼬獾傷人事件,容易帶源的阿狗們也被視為全民敵。入學第一年,學校還會雇用趕狗工讀生,在校園各個角落執勤,負責將闖入校園的狗貓驅離,並且宣導禁示學生接觸餵食貓狗。但第三年開始,在動保社大力爭取之下,展開了校狗計劃,首先對校園內遊蕩的阿狗們實施TNVR(捕捉、trap、結紮neuter、原地回置return、接種疫苗vaccinate),並且替這些阿狗們製作校狗名冊,介紹給全校師生重新認識牠們的新角色––––保護校園的外來動物警戒犬。
 
學生們可以輕易地接近牠們、撫摸牠們、偷偷把吃不完的便當交給牠們(喂),神奇的是,當人們開始改變對牠們的態度,原本看到人膽小恐懼神經質的流浪犬,立刻變得從容自得,每天在廣場上悠哉地曬太陽,接受人們的拍打餵食。
 
一旦這些校狗認同這裡成為自己的地盤、有了領域性之後,也會對其他流浪動物產生排擠效應,避免未接種疫苗的風險動物進入校園。
 
這兩個牧場截然不同的景象,以及人與動物的關係,恰巧就是校狗計劃前後的淡江校園。 
 
除此之外,目前為止從來沒聽過日本人替寵物取任何帶有意義的名字,但這裡的阿狗們卻叫做洛基、醬油、老虎、小白等等,各種與台灣貓狗命名邏輯驚訝地相似的名字。呃,除了一隻叫做吉村(よしむら)的之外。




有名字的不只是阿狗們,還有整座牧場的500隻大牛、小牛、公牛、母牛。
 
所以鈴木さん和船山さん記得的不只是牛的編號,還有牛的名字。
 
每天早上一來,她們都會和在路上擦肩而過(?)的小牛們道早安:「おはいよー、八千代(やちよ)醬〜」
 
「八千代醬?」
 
「這是船山さん取的,非常老派的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把這隻黑溜溜的生物和大正時代的老阿嬤聯想在一起還真是胡搞瞎搞。
 
晚餐時我在宿舍桌上發現《銀之匙》,我問船山さん說,銀之匙裡面曾經說過,農家們是不會幫經濟動物取名字的,因為總有一天要屠宰成肉,必須避免和牠們產生感情;那麼為什麼牧場裡每一隻牛都有名字呢?
 
如果是酪農幫牛取名字還能理解,畢竟好好照顧是可以20年持續搾乳的夥伴,但這裡是和牛牧場,每一頭牛養到30月齡就要出貨了啊。
 
「最早開始幫牛取名字,其實是在十幾年前就有的。因為狂牛病暴發之後,日本就建立了全國牛籍管理制度。每一頭出生的牛都要打耳標、採鼻紋,甚至追蹤血源到祖父、祖母的編號都一清二楚,這個全國性的檔案資料庫裡面,就有名字這一欄。
【註】關於日本牛籍制度可以參考上下游的這篇報導
 
「當然在我和鈴木さん來牧場工作之前,社長忙得要命是不可能一隻一隻取名字的,所以都是事務員隨便照著歷代偉人姓名隨機命名,他們在辦公室也不曉得現場這隻牛長什麼樣子,所以那些名字都跟牛本人無關。我們覺得這樣很無聊,才開始幫牛取小名,在那之後出生的牛取的名字就成為收錄在正式檔案裡的名稱了。
 
「我還聽說過有的牧場主人是以軍艦命名的,什麼『超大和級七九八號』之類的超長的名字,就這樣全部登記在牛的身份證裡。
 
「但我們命名是完全沒有邏輯的。比方說,這隻小牛出生時一臉屎面,我們就叫她屎醬。從此以後全國牛籍資料庫裡面,她的名字就寫著『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這群胡鬧的人們與不正經社長的刻意縱容之下,牧場裡便有「peanuts」、「達利」、「哥吉拉」、「八千代」、「屎」醬在四處走跳。
 
 

來這間牧場也是為了卻我的一椿心願。
 
因為之前的牧場以荷蘭乳牛為主,和牛只有繁殖用的母牛與剛出生2個月內的小牛。
我實在很好奇這些小和牛出貨之後的人生,會怎麼樣從瘦巴巴養到肥胖胖。
 
果然肥育後期的和牛體積完全不會叫人失望。
 
雖然和牛的身材天生比荷蘭乳牛短小,但視覺上的衝擊力依舊不減。
 
當肥育到24個月以上,牛的肥度幾乎可以超越豬。要像乳牛一樣折來折去睡覺也不太可能,幾乎就是像喝醉的阿伯一樣挺著肚子攤倒在地上睡。
 
每次幫忙趕牛時,看到這圓滾滾的屁股,都會有種站在巨無霸突變黑豬後面的錯覺。





之前在酪農牧場時,曾經聽過長尾さん說,從牛的睡姿可以看出來牠對環境感到的舒適度。
當時現場看到的荷蘭乳牛一般來說會把手腳縮起來窩成一團球睡,但也有些非常放鬆的,攤來攤去折來折去奇形怪狀地睡。
 
到了這間牧場,不曉得是和牛天生悠哉的個性使然,還是這裡的照料確實讓牠們身心放鬆。
 
完全是不計形象地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