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年末與正月【到鈴木阿嬤府上叨擾了】

吃午飯的時候,社長走進休息室丟了一包零食進來說:「這可以吃喔。」
奇怪,為什麼突然去便利商店買了這麼多零食回來餵我們。

發稻稈時鈴木さん問我說:「台灣的過年也會在這個時候寄禮盒給親朋好友嗎?」
 
「台灣過的是農曆年。新曆的過年只是一個放假的日子而已,沒什麼節慶的意思,但舊曆的過年才有送禮的習慣。」
 
「咦?有這個分別啊?舊曆過年是什麼時候?」
 
「嗯,新曆是西洋式的曆法,依照太陽的運行走,舊曆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曆法,依照月亮的運行走,大約會比新曆晚一個月左右。台灣一般人事用新曆,但傳統習俗會用依照舊曆的日期。日本以前也是用舊曆喔,明治時全面西化之後才改為新曆的,連以前的節慶也全部照樣移到新曆的日期上。」
 
「有這種事?!我從來沒聽過!!」沒關係,連二戰時代的老人都不一定有聽過。
 
「那舊曆的過年時會寄月餅給朋友嗎?」
 
「月餅?…月餅?!」為什是寄月餅不是義美蛋捲嗎?「月餅是舊曆8月15日才會送的。」
 
「啊,是中秋節!日本是新曆的8月15日,但不吃月餅,是吃月見団子。那台灣只有那個時候才吃月餅嗎?」
 
「嗯……平常沒事突然想買月餅來吃的人應該是沒有。」
 
「咦?!在日本反而是一年到頭都可以吃月餅耶。那過年不寄月餅會寄什麼禮盒給朋友嗎?」
 
「就普通的喔咪阿給,哈哈哈。超市裡各式各樣糖果餅乾的那種大禮盒。」
 
「原來是這樣啊,日本到年末這個時候都會互相寄稍微有點貴的禮盒給朋友。」
 
「喔!!說起來,社長今天也買了一包稍微有點便宜的東西來給我們。」
 
「阿哈哈哈哈哈哈…」這個直白的陳述讓鈴木さん笑歪。

隔天早上,羅德さん也進來發了兩塊招財貓包裝的和菓子給我和鈴木さん:「喔咪阿給!(お土産)」
 
「羅德さん是去哪裡玩啊?」
 
「沒有啊,我就回家看到桌上有一盒喔咪阿給就拿兩塊過來。很可愛喔,你看每隻貓都不同手勢。」原來羅德さん喜歡這種萌系的療癒。
 
「真的耶!好可愛喔!」鈴木さん對這包裝也很有反應,就我沒有。
 
「而且通常這種東西只有外面可愛,這個不一樣,它連裡面都很可愛。」
 
果不其然我一撕開包裝……
甘!這也太可愛了吧?!!!
 
而且裡面包的還是白豆沙,不是日本甜點界萬年不變的紅豆沙,真是從外面到裡面到最最最裡面都有打到我的點啊!
 
可惜整個包裝上製造商和產地甚至菓子名等等一個字都沒寫。
 
唯一的線索就是「羅德さん回到家在桌上發現的お土産」,請有興趣的民眾自行上網搜尋這個關鍵字(這樣找得到才有鬼)。



👲


這天晚上收工之後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鈴木さん的阿嬤家。
 
鈴木さん約我的方式也有點神祕。
 
她對我說:「我跟阿公講電話的時候提到最近有個從台灣來的新室友跟我一起住,結果他就立刻說:那就把她帶來一起吃年夜飯吧!怎麼辦?昀ちゃん,要去嗎?」
 
「咦?!這樣突然跑去阿公家沒問題嗎?!」
 
「因為阿公阿嬤有去過台灣,所以可能覺得能邀請台灣人來家裡一起過年也不錯吧!」
 
這下子可以說是盛情難卻中的盛情難卻了。
 
雖然在台灣傳統上,除夕和初一要忙大掃除又要拜祖先又要準備給家人的紅包,實在不是串門子的好日子。而且她一個禮拜只休息一次,一天一夜都拿去陪男友了,讓我覺得應該至少把年節這段時間留給她和家人而非帶我去還要照顧我。但是另一方面,如果阿公阿嬤因為去台灣玩時獲得美好的回憶想要找人聊天分享,那麼我此行就是為了盡國民外交禮儀而去的了。
 
「過年期間去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啦!是阿公邀請妳的啊!」
 
「好吧,那就打擾你們了。」
 
「太好了!我這就跟阿公說!」鈴木さん立刻打電話給阿公回報。
 
掛上電話後,跟我說:「對了,如果要去的話,我通常會在阿嬤家住一晚上隔天早上就直接來公司上班,但如果昀ちゃん吃完飯想回來的話,我也可以先載妳回宿舍再回去阿嬤家跨年。」
 
「咦?!是不用這麼麻煩特地載來載去啦……但是,明天直接來公司的話,我沒有準備明天份的便當……」
 
「沒關係,阿嬤會幫我們準備!」
 
「咦?!阿嬤連我的便當都準備?!」這從哪跑來蹭飯吃的這麼不要臉啊?!
 
「對啊!不用擔心,『阿嬤』這種角色就是這麼一回事嘛。」
 
呃……這樣講好像也有點道理,看到孫女吃自己親手做的料理吃得很開心似乎就是身為一位阿嬤的成就感啊。
 
於是我們收工後快速回家取了換洗衣物,就這樣全身沾滿牛大便和牧草屑、髒兮兮地前往位在奈良縣境內阿嬤家。
 
一開門出來迎接我的就是一隻暴跳如雷的阿狗。
 
「牠是膨膨,和我們牧場裡的吉村同一個媽媽,是吉村的兄弟喔!」
 
跟著走出來的是鈴木さん保養得非常好的媽媽、瘦小的阿嬤和眼神明亮有朝氣的阿公。
 
「阿公之前心臟不好,動過手術之後像少了半條命一樣躺在家裡一動都不動,結果我把膨膨從牧場帶回來送給他們之後,他的身體就突然好轉了。人家不是說貓狗有治療的功效嗎?阿公現在超級健康的啊!都是牠的功勞。嘛……當然從那個時候開始阿公就要負責每天帶牠出去散步,因為被迫要天天散步所以才變健康的也說不定。」





雖然不曉得日本的傳統如何,但台灣春節登門拜訪親朋好友不帶個禮物是不行的,反正禮多人不怪,我就拜託鈴木さん順路經過超市停下來讓我進去買個伴手禮。
 
繞來繞去最後選定了供應香醇芬芳的酒粕給牧場的在地清酒廠「義左衛門」的經典甘口米白瓶。
 
「我爸和阿公都超愛喝的,應該會喜歡喔!」
 
果然一到阿公家就看到桌上已經擺著另一瓶義左衛門,不過是黑色辛口版。雖然買的酒款不同,但至少表示這個酒莊有切中阿公的喜好,好里家在。
 
不過這時候阿嬤卻開口說:「青醬突然打電話說要帶一個台灣女生一起回家,真是嚇我們一跳,還好我煮了一大堆菜,儘管吃!不怕不夠!」
 
……咦?
 
不是阿公說要我來的嗎?
 
咦咦咦?
 
 
我看著鈴木さん一副沒事樣笑咪咪地和家人介紹我,一邊點頭微笑一邊忍不住覺得這案情實在不單純。
 

 
竟然以一個雙面間諜的謀策大費周章地向我和家人傳達誤導性的訊息只為了把我約來一起過年,到底是多怕我不來?!真是一個令人感動同時也匪夷所思的揪團方式。




「螃蟹已經準備好了喔!萌醬麻煩你了。」
 
鈴木さん正要從高中升上大學的弟弟萌(はじめ)起身走向廚房,因為今天爸爸要加班,所以必須由他出面處理男人該做的事:斷開螃蟹。
 
「等一下!」鈴木さん出聲阻止,全家人都轉過來想說怎麼了,「先把整隻的螃蟹拿出來讓昀さん拍照!」
 
咦?!什麼?!
 
我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啊!我也沒聽說今晚要吃螃蟹啊!話說日本人過年難道都要吃螃蟹嗎?怎麼會有安排這段節目?!導播!導播!
 
還在一陣搞不清楚狀況時,道具組立刻就已經把兩個頭大的螃蟹端到我面前。
 
我嚥了一下口水,抬起頭來看到高堂四座笑臉迎人地殷殷切切期待我拿出手機來拍螃蟹。這確實也是滿值得一拍的,但我本來沒打算到別人阿嬤家裡四處拍照打卡啊。
 
大家都聽到了吧?是他叫我拍我才拍的啊!

嗑完一輪螃蟹(カニ)下一盤端上來的竟然是毛蟹(ケガニ),這個年菜也太奢侈了吧?!
 
毛蟹的肉雖然不及螃蟹甘甜,卻扎質還帶有一股油脂般濃郁的味道,還帶有濃濃的蟹黃。雖然我對甲殼類的優雅的食用方式相當苦手,但在眾人七手八腳的熱情款待下我也有幸挖到一口蟹黃。

最讓我驚訝的大概就是這款北海道出的白葡萄酒了,甘醇順口,果香四溢,是阿公特地在飯後拿出來招待我這個大齡女子用的酒。
 
電視上播著紅白歌喉戰,全日本今年度台面上的歌手團體輪翻登場,一路從晚餐時間似乎打算唱到午夜跨年。
 
我們又是壽司又是螃蟹地嗑完一輪又一輪,吃飽喝足的鈴木さん和萌醬已經倒在暖爐前睡著了。
 
阿公說他們去過阿里山日月潭台北101,吃什麼都好吃到不行,接著問我台灣人是怎麼看待目前和中國的關係,最近習近平三天兩頭在放話說要收復台灣,台灣人聽了想要統一的人是不是也變多了?我和他解釋,台灣內部有很大的分歧,確實有非常想要與中國統一的人,但是目前的執政黨傾向支持台灣獨立,而這個態度也受到年輕一輩的認同。他回答我說:「那就好!我沒有別的問題了。」
 
接著阿嬤跟我聊到我手上的繃帶是受了什麼傷,我說這不是受傷,而是在牧場工作時關節的支撐力不夠所以用它來輔助肋肉避免受傷;這個貼扎(テーピング)其實是日本的發明,但現在全世界各國的運動選手都在使用,算是物理治療(理学療法,りがくりょうほう)的一種。
 
「原來是這樣!我看妳貼這樣斜切的角度是有特別設計過的,還以為妳是去醫院貼的,一般我們平常自己貼一定會貼成直的,但妳這樣貼應該是為了順著肌肉的紋路吧?這麼專業的東西,是不是有特地去上課呢?」
 
阿公阿嬤所展現的好奇心、談吐和知識都讓我大為驚異。不是每一個90多歲的人都能注意到這麼細節的地方,甚至還在首次看到肌內效貼布這種東西時就正確地猜測到它的使用必須有專業知識的配合,才能按照肌肉的紋裡貼出真正的支撐和防護效果。
 
「對!對!對!就是這樣沒錯!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麼物理治療的知識,只是去上過半天的基礎課程而已,看哪裡受傷時還是要上網找貼法教學來照著它貼啦!」
 
「遇到問題就去上專業課程學習、收集資訊來解決問題,真是了不起!」阿公非常具體地誇獎起我來,不得不說他果真是慧眼識英雄(?)。
 
阿公阿嬤90多歲的人尚且如此,為什麼他們的孫女平常工作時對於知識不屑一顧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謬誤呢(喂要講到這麼狠啊),難不成這就是一路走來從日本人口中聽到的世代差異?
 
#寬鬆世代又怎樣

「有人準備好要吃蕎麥麵了嗎?」阿嬤才剛坐下不久又站起來走到廚房準備下一攤。
 
我早聽鈴木さん說過日本的習俗是除夕夜要吃「跨年蕎麥麵」(年越し蕎麦,としこしそば)。
 
「跨年蕎麥麵是什麼樣的蕎麥麵啊?」
 
「嗯……就是普通的蕎麥麵,只是跨年夜裡拿來吃而已。」
 
果真還就是普通的蕎麥麵,只不過我原以為年夜飯就是要吃蕎麥麵,想不到是先吃一輪大魚大肉大螃蟹,等到消化完之後快半夜了再煮出熱騰騰的蕎麥麵當宵夜。這一個晚上我們的胃可是比紅白歌喉戰還忙啊。

晚上我們就睡在阿公的書房裡。這裡有大量的歷史、文化書籍、以及整套百科全書。
 
我非常不中用地和阿公同一時間,提早在跨年前20分鐘決定起身先睡了,雖然有點失禮但理智告訴我隔天早上還得六點起來挑大便啊!


隔天5點多醒來時,天色還未明,阿嬤已經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就像我昨晚踏進這個家門時看到的時候一樣。
 
餐桌上已經擺著正月早上必吃的年菜,裝在傳統的黑色漆器裡。




沒打開來我還不知道裡面這麼厲害。
 
日本的御節料理(おせちりょうり),其實是一道一道一道一道有魚有肉有菜有豆又有蛋的冷盤,整齊地排列在四方形的漆器中。

雖然日本的年菜不但和台灣的內容物大不相同,料理和擺盤的風格也大相逕庭,但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每一道料理背後都附帶一句吉祥話這件事。
 
這個我沒吃過的東西叫做慈姑(くわい),中文寫做「茨菰」,是一種溫帶水生植物,主要的食用部位是球莖。
 
在春節料理中,會以跟芽苗一起燉軟,連莖帶芽地吃。口感介於鴻喜菇與茭白筍之間。
 
這一大根的芽如此高調地從渾圓的頂部突出,就是「出人頭地」(立身出世,りっ しんしゅっせ)的意思。
 

雖然所有菜色都是冷的,但每個人面前會有一碗熱騰騰的雜煮(ぞうに),也就是加入烤過的麻糬的年糕鹹湯。

這也是當初剛來日本時,羅賓大神堅持要在長崎自己煮的料理。
 
湯頭裡滿滿香菇的鮮甜味,喝下一口就想起當時羅賓大神登場時渾身散發出的友善、真誠與勇氣。
 
那時告訴他:「我也是來打工渡假的,但才剛抵達日本第二天。」
 
他立刻綻放出比我還興奮的神情:「所以妳才正準備要開始而已?!太棒了!!」
 
說實在的,當時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棒」的感覺,反而因為日文溝通的挫折和農場工作求職無門而徹底迷惘,害怕自己這趟來日本只不過是在浪費人生。但是正處於旅途尾聲的他,教我要把握每一個當下、無畏於他人的言語,相信自己的直覺,去創造屬於自己的旅程。
 
這全力以赴的能量,彷彿透過一碗雜煮,從羅賓大神手上傳給了我。
 
在那之後的這一整年,在一個初次到訪的國度,說著自己並不擅長的語言,以歸零的姿態學習眼前的一切,努力理解每一個遇見的人;不管是騎著鐵馬日夜風沙時,還是在農家工作汗流浹背時,自問沒有虛度任何一個當下。
 
我在冒險的最初遇見給我第一碗雜煮的他,如今我已接近冒險的終點,喝著在日本第二碗,也是最後一碗雜煮。
 
 
這碗雜煮,真是喝得我滿心地感激。


💧




正月早上另一個重要的傳統,就是要看到新年的曙光。
 
在這一片曠野的鄉間還真是不難,尤其身在溫帶國家,這個季節的日出時間早已退到早上7點左右了。跟平常差不多的時間起床就能順理成章地看到曙光。

我們兩個沒有放假的人出門前埋頭狂吃,其他家人也紛紛起床坐在旁邊看我們吃。聽到他們一直在講「要熱水嗎?」「熱水好了沒?」
 
想說可能是大家都在等著要泡茶喝咖啡之類的,結果原來是阿公把水壺放在燃油式暖爐上加熱,等著我們一大早出發去工作前幫結冰的車窗除冰。
 
由於我們雙手帶著大包小包的換洗衣物和便當袋離去,所以就由萌醬一同提著熱水壺來擔任我們的除冰手。
 
說老實話,以一個高中生來說,一個晚上幫忙斷開螃蟹、一大早還特別醒來幫我們除冰,昨夜閒聊時又大方開朗地捧場我開的每一個玩笑,在這個時代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家庭教育了。





中午的超幸福時光,享用阿嬤幫我們準備好的便當,真是吃得都要痛哭流涕了。
 
不過阿嬤妳是有在兼職賣便當還是怎樣?為什麼家裡會配備這種商店街便當店用的全套免洗包裝盒啊?!

在雞肉裡包了蔬菜這樣費心。

除了便當之外我們還從阿嬤家獲得一袋橘子、一整盒過年應景和菓子。
這種和菓子做成每款有別的花樣,但味道上則是大同小異,裡面全都包著紅豆餡,外面全都是加了色素的溼砂糖。特色是,非常甜,甜到失去人生的意義的那種甜。
 
至於這塊月餅則是跨年夜和鈴木さん和家人聊到的:
 
「喂喂,你們知道嗎?在台灣月餅不是平常天天吃的東西,反而只有特殊節慶才有人吃耶!」
 
「咦?不會天天吃嗎?」鈴木媽媽聽了非常震驚地轉過來問我。
 
「嘛,如果超級喜歡月餅的人,可能沒事也會去餅舖自己買來吃也說不定。但真正家家戶戶吃月餅的時機就只有舊曆八月十五的中秋節。我自己個人是沒有很喜歡啦!」
 
「蛤?明明是台灣人竟然不愛月餅啊?」
 
「對啊,我不喜歡太過複雜的食物,台灣的月餅太複雜了,有的還會把肉燥麻糬蛋黃都加進去。」
 
「咦?!肉燥也加進去嗎?!」
 
「對啊。」
 
「那日本的應該算是單純,搞不好妳會喜歡日本的月餅。通常只有紅豆和堅果而已。」
 
於是我又獲得了一枚日本的月餅,雖然單純,倒讓我嚇了一跳,因為吃了它才發現,日本月餅裡的紅豆餡一點都不日本,台灣極了!
 
翻開包裝想找出他們在紅豆餡裡加了什麼、為什麼一樣是紅豆餡,卻如此中華味;最後發現,是芝麻。
 
原來造成日式紅豆餡和中華紅豆館差異的關鍵,竟然是芝麻!


真是解開三千年來的世紀之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