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情感抽離才是真愛【黃金和牛牧場的第10份筆記】

某天早上大家忙著合力把C棟的繁殖母牛一頭一頭綁起來,原來我前幾天做的十幾條繩子就是為了這個特別的日子準備的。
 
「等等會有三重縣指定的醫師來幫牛抽血,做白血病檢查。」
 
地上用粉筆寫上母牛的耳標編號,其中一頭還備註著「討厭人類,會攻擊」。
 
這句話所言不虛,因為我也有榮幸曾被這頭母牛用頭頂過,當下讓我彷彿置身於西班牙鬥牛生死一瞬間,想起之前在酪農牧場裡,小馬さん曾經說過每年都會有好幾個日本人死在和牛的攻擊之下。

果然見了地上留下的訊息,五個人全副武裝七手八腳地進場「處理」一頭牛。
 
不過,痞子社長說,她雖然性情暴戾愛發脾氣,卻不至於會發動攻擊到置人於死地,「只要小心不要讓她的角撞到你就好了。」
 
我看著她往兩側上揚又尖又長的牛角,後退了一步:「這裡是不剪角的嗎?」
雖然站在動物福利的觀點,我內心並不贊同對雞施行剪喙,但之前酪農牧場連性情溫和膽小的荷蘭乳牛都需要剪角了,更何況是好鬥的和牛。論及牧場工作者的傷亡,確實很難以與雞喙相同的標準看待這張牙舞爪般的牛角。
 
「也有剪角啊,但是因為這頭牛從小在這個牧場出生長大,已經很習慣這個環境和這裡的人,她現在有保護小牛的母性本能所以情緒特別激動,但再怎麼樣也不會太超過。如果是從其他牧場買來的牛,那就要剪角了。」

說時遲時哪時快,沒過幾天,就要來替新一批導入(どうにゅう)牛,也就是不在這個牧場出生、從子牛市場買進10月齡以下的小牛,來進行剪角了。
 
我和西村さん和鈴木さん三人,拿著一袋十多條的繩子,來到牧場另一隅的繁殖牛舍D棟。
 
這棟牛舍的位置偏遠,內部不同於其他棟鋼筋水泥的牛舍,全是木造欄杆,而且房間的尺寸也不一樣。其他牛舍通常每間只住1、2頭,這裡卻會住5~11頭。
 
「這十幾頭小牛全部都要綁起來。」鈴木さん宣告完任務的內容,我們一拿著繩子踏進牛舍裡,立刻引起一陣騷動。牛群們東奔西逃,群魔亂舞。我和鈴木さん也跟著在軟黏的牛糞床上一邊追趕一邊拔大腿一邊像牛仔一樣拋繩抓牛。
 
剛滿十個月齡的小牛靈巧地完整發揮了偶蹄動物在崎嶇地形奔跑的優勢,成群結隊地往我們反方向衝撞。而且這個階段的子牛已經具備成牛的力氣,卻少了笨重的累贅的肥肉,就算拋繩拋中了,也完全無法以人類的力量將牠拉近,還可能反而被牠拉倒進糞堆裡。
 
唯一能制服牠的方法,就是追趕中趁亂抓住牠的鼻環。牛的鼻頭肉一痛,就會乖乖順著你拉環的方向移動了。但牛內建的閃避模式就是快速地轉身,所以要在牛不察覺又不被其他衝撞中的牛群彈開的狀態下棲近牛的正面抓住鼻環實在是談何容易,只能在戰場中同時保持敏捷與冷靜來找縫隙。
 
好不容易將牠們一頭一頭綁在面朝走道的柵杆上。
 
光是這一間十坪的房間追逐牛群就搞得我們氣喘呼呼滿頭大汗,在大草原上放牧的牧場究竟要怎麼治療牛隻,放牛的牧童若非絕世武功是要怎麼制服在平原上奔馳中的牛啊?

牛綁好之後,痞子社長拿著另一箱工具出現在門口,裡面裝著二十幾條菜市場載貨用的黑色橡皮帶、一罐藥粉,以及一把長得像園藝修枝剪但刀口設計成特殊半圓形的巨大剪刀。
 
痞子社長吆喝著叫西村さん去將黑色橡皮帶綁在牛的兩角與兩耳之間:「喂!笨蛋!這個太鬆了!要綁到連手指都伸不進去一點空隙(遊び,台灣話常說的ASOBI)都沒有!還有我叫你綁單耳你綁蝴蝶結(蝶々結び,ちょうちょうむすび)幹什麼啊?!」
 
我看西村さん被流氓社長一吼又慌了手腳,愈做愈錯,愈錯愈亂,就立刻衝去門口,抓起袋子裡的一條橡皮帶,幫忙綁他旁邊的下一隻牛。
 
七手八腳地在那對牛角下扎上單耳結,卻立刻發現怎麼綁怎麼鬆,又重綁了兩次才覺得夠緊。接著要去綁下一頭,社長卻立刻走過來拉了一下,果然兩支手指都伸得進去:「這太鬆了,妳還是讓西村綁吧。」
 
在這裡工作一個月了,原本覺得吃力的活,清牛舍積水、剷酒粕、20公斤飼料、30公斤的牧草,從扛不動、咬牙硬扛到現在也算游刃有餘了。除了每天睡覺醒來總覺得手指腫脹之外,腰也不痠、背也不痛,核心肌群也算略有進展。前些日子連肌肉妹子鈴木さん扳不開的柵欄也硬是被我扳開了。
 
即使是這樣,也還是會遇到社長口中「交給男生去做」的事情。
 
雖然力氣不夠也不會開口罵我,就算我說我可以,社長也會說:「妳頭腦這麼好動頭腦就好,這種花力氣的事情交給那些男人去做。」但我也覺得沒動到什麼頭腦啊。
 
「牛的角裡面也有血管,知道嗎?如果沒綁緊的話,一剪下去就會大失血。所以讓西村去綁,妳來幫我拉繩子。」社長這身段還真靈巧,故意給我其他指令把我支到他旁邊幫忙。大概是他也看出來,我這種失誤的事情沒做到成功為止就是不痛快的固執脾氣,所以用知識告訴我要要用理智來判斷,而不是逞強卻害到這些小牛。
 
或者也有可能,他只是想找妹子來聊天但牧場裡的選擇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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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有血腥畫面,請斟酌服用=====


「拉緊了沒?」我抓著綁住牛角穿過鼻環的繩子重心向後傾。
 
他舉起巨剪,將刀片中央專為除角設計的圓形洞口靠在牛角上,兩手以瞬間的速度急夾。
 
在這一秒鐘,斷烈的「喀」聲和牛角滾落而下撞擊水泥地板的聲音之間,是小牛發出的淒烈高亢猛獸般的長嗚。
 
我從未聽過牛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加上10月齡的小牛已有足夠的力氣掙脫,這時痛得大力扭動頭勁,讓我一時不小心鬆了手,社長一拽過去接了繩子把牛頭拉回到我手上。
 
「剪角很痛,但只痛這一下而已。如果留著牠的角,長大之後愈來愈尖,跟別的牛打架會戳到全身破破爛爛的(ぼろぼろ)。可是現在韓國他們已經說不能剪角了,說是為了人道。」
 
「嗯,動物福利制度,跟歐洲一樣。」
 
「對,歐洲也一樣,只有日本還是繼續剪角。以前站在農家的角度,原本就是擔心牛被角戳得血肉模糊,所以才除角。明明農家也是為了牛好,但是這個想法卻被認為是不人道。」
 
這個疑惑,就像牧場界的廢死辯論一樣,充滿爭議,卻不能片面看待。這和抗生素、剪喙都是一樣的問題。
 
有的消費者團體要求畜牧業者不施打抗生素,然而牧場裡用的抗生素實際上是和人類的感冒、消炎藥幾乎一模一樣的成份,目的也是為了治療雞隻。如果雞、豬、牛,生病了卻不能治療而只能任由牠病痛致死,那怎麼又能說是符合動物福利呢?純粹只是為了人們無限的恐慌而已。當然,濫用抗生素的廠商也有,在飼料裡添加抗生素讓雞照三餐吃。長此以往,便容易產生抗藥性,當雞隻真正急需治療時,又必須使用藥效更強、劑量更高的抗生素。不但提高了肉品中藥劑的殘留的風險,也是短視而無知的做法。
 
至於雞隻的「剪喙」,大致上就和牛的「剪角」一樣,是在雞小時候將喙尖剪掉一截,確保嗜肉嗜血的雞隻們打架時不會造成死傷。站在動物福利的角度,在屠宰以前增加不必要的痛楚,都是不人道的。但是人類都有暴怒失控的時候了,動物的行為受到各個時期的荷爾蒙與外力影響,彼此攻擊的狀況在所難免。然而,如果降低畜舍飼養的密度,增加通風與改善環境,確實有可能減少動物緊迫和攻擊的傾向。因此能夠緊持不剪喙的牧場,就必須採取放牧或平飼。也就是說,消費者團體單單咬著「剪喙」、「剪角」這一點來指責農家,對於改變現狀沒有太大的幫助;只有真正理解農家想要避免的問題、改變做法帶來的成本和風險,比方說,不剪喙就必須採取放牧,而放牧代表著更大的土地面積、更多的設備建置,包括防狗、防野鳥和禽流感,以及防止雞隻受傷的管理人力、更低的產蛋率,這些都會回歸到價格上,全國的消費者都已經準備好承擔了嗎?
 
所有的病痛都會對肉的品質造成影響,因此,在第一線工作的生產者本人,其實比消費者更在意自己飼養的動物的健康狀況。
 
如果只是看著牛被剪角而掙扎,就肆意地開口批評像社長這樣的牧場主人,說他殘忍、不人道,卻不曉得一棟牧場如果完全不剪角,意謂著需要改變整座牛舍的建置方式、連帶影響飼料、繁殖、管理方式以及牛肉的等級,那就是片面而毫無建設的謾罵而已。
 
「當然剪角是很痛的,而且被綁著,在這種驚嚇和壓力之下,牛也會緊迫,免疫力就會下降,所以我們也不是每一頭牛都剪角;只要是這個牧場出生長大的牛我們就不剪角,但這一批是從市場買來的十個月齡的小牛。我們不曉得牠們之前的牧場怎麼養牠的,來到一個新環境,吃的睡的,照顧的人都是新的,牠就有可能攻擊其他牛或人,所以才要剪角。」
 
眼前的小牛仍然不斷扭動著頭想要掙脫,一搖一擺都拉扯著我手中的繩索。這個搖滾區看台位置,加上這條連接著我與牠的頭角的繩子,好像隱隱約約將牠的痛苦和不安都繫到我身上來了。
 
「好可憐啊,眼淚都跑出來了,妳看。」社長輕輕地摸著小牛的前額,發出「噓…噓…」安慰的聲音。我也慶幸他一邊跟我聊著韓國、日本在動物福利視角上的差異這種我一定會專心聽的話題,彷彿一邊要快、狠、準地剪角,一邊要安撫牛的情緒,一邊還要安撫我的情緒。
 
「既然不得不剪,剪的時候就不能心軟。愈快完成,愈快把牛鬆綁、讓牠們離開緊迫狀態、恢復平靜愈好。」社長的下刀用力而極速,也是為了把痛降到最低。換作是我,猶豫不決中一定又會不小心把牛角剪得要斷不斷的,小牛的痛苦也只會加倍而已。
 
「沒事的,沒事的。」他輕輕柔柔地話一說完,大剪一揮,另一只牛角應聲而下。
第一隻牛的哀嚎之後,下一頭牛像是立刻明白接下來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發了瘋似地一股腦地想甩掉繩子。
 
「這隻要小心,妳要抓好了。抓得好嗎?要叫西村來嗎?」
 
「不用,我可以。」我握緊了繩索把重心往後壓,但是剪斷一邊的角時牛又一陣狂亂地從我的手中把繩子扯開了。
 
「黑毛和牛總共有三大血統,這隻剛好是屬於特別敏感(せんさい,繊細)的那種,所以牠的反應會很大。妳要小心了,如果覺得抓不住,放手也沒關係。」
 
和牛包括黒毛和種、赤毛和種、無角和種、短角和種,其中黒毛和種(くろげわしゅ)才是以霜降油花聞名全球、市佔率最高的肉用和牛,但在黑毛和牛之下又分成気高系、田尻系、藤良系,也就是他口中的三大血統。這三大血統指的都是種雄牛的基因,不但決定了牛的肉質與體格,性情和飼養狀況或多或少也受到父親的影響。
 
果然連巨剪要拷上牠的角都不容易,社長七手八腳地上剪。下手的瞬間,小牛的頭高高仰起,發出天崩地裂般的悲嗚,我全身用力地發抖,這次終於拉緊繩子用力將牠制服住,牠悽厲的眼神恰好對上了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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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來頭的小牛剪角完成後,大家就戴上防火手套用一種類似石灰的藥粉敷在牛角上數秒來止血。
 
「這種藥會產生高熱,如果碰到眼睛就會失明,所以要非常小心,在日本沒有醫師處方是不能使用的。但在美國他們是用熱鐵烙上去來止血的。」
 
止血完之後,我們便幫牛解開黑色橡皮帶,然後鬆綁。小牛一恢復自由就飛也似地逃離我們。
 


雖然社長常說,只有在這個牧場出生的牛從小在同一群人同樣方式的照顧下,才會對人類溫馴和信賴,但某種程度上,經歷這樣地獄般的過程之後,恐怕也很難不對人類抱持警戒和恐懼吧?
 


晚上我問鈴木さん,第一次幫忙剪角時她會不會覺得很可怕?
 
「一開始會,但幾次之後就習慣了。」
 
果然能夠在當下麻痺自己的感情不受到小牛反應的影響,才能夠冷靜順利、不傷及小牛地完成這些任務。
 
但我,恐怕一輩子都習慣不了。
 



某種程度上,我也不希望自己會有習慣的一天。
 
 


「妳這個人的心地就是太單純,所以喜歡把事情想複雜了。」

某天我爬到貨車上刷牛舍清出來的牛糞時,社長突然對我說。
 
這句話讓我反覆咀嚼了很久,我喜歡思考複雜的事,這一點是沒錯。光是之前柬埔寨女孩問我,台灣是不是一個先進的國家,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就讓我苦惱了一整天。我們有華人世界最民主的政治體系,但選民的素養和政治常識卻不足;我們曾經只差一步就會是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國,想不到卻因絕大多數的人抱著偏見與恐慌而不了了之;我們以醫療資源幫助大量的非洲小國,台灣本身卻仍然脫離不了第三世界國家的身份,還是榜上有名的愛滋病高風險國。
 
搞了半天我還是講不出來,台灣究竟是不是一個先進的國家。即便她想知道的,只是台灣有沒有捷運和高鐵而已。
 
但是,喜歡把事情想複雜,和心地單純有什麼關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