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大恩不言謝【黃金和牛牧場的第19份筆記】

失去伊藤醬之後,在我準備動身前往京都和家人會合一起回台灣的前幾天,又聽到社長在跟鈴木さん討論一件很嚴重的事,她轉述給我說:
 
「社長要去考ET執照,要去上一個月的課,從週一到週五都不在。伊藤醬走了,東町牧場現在沒有人顧,西村さん也沒人看著,所以要我和羅德調整休息的時間。」
 
「從哪一天開始上到哪一天啊?」
 
「1月21日到2月15日。」
 
「啊,就是從我離開的隔天開始。」
 
「對啊嗚嗚嗚,昀醬也不在了。完蛋了,接下來一個月會忙翻掉。我的休假要改成週六,羅德さん可能也不能休禮拜天了。」
 
「但是羅德さん是因為要陪小孩吧?不休禮拜天他休別天就沒意義了。」
 
「對啊,一直以來都是有家庭的人優先休禮拜天,但這是非常時期,沒有辦法。我是覺得沒必要這個時候去ET考執照,但社長有不同想法。」
 
這個ET就是之前在森末牧場聽過的,讓乳牛的子宮可以用來幫和牛生小孩的技術。全名是「Embryo transfer」,「胚胎移植」。也就是分別採卵、採精,體外授精後再將胚胎植入母牛的子宮中著床。
 

 
於是這天,伊賀市指定的繁殖獸醫來到現場採卵。
社長挑選了血統和健康狀況佳的一頭發情母牛,移動到寬敞的中央倉庫進行採卵作業。
 
「現在的採卵技術是利用『水』來進行,也就是先把所有大便通通清理乾淨後,我們將消毒處理過的清水注入卵巢裡,利用水壓將內部的卵子擠出來。這些帶有卵子的液體經過這個Y型的管子時,不會倒流回上方,而是往下流到收集皿裡。這個皿會排出多餘的清水,把卵子保留在裡面。」獸醫師非常仔細地跟我們這群圍觀中的觀光客解釋。
 
「這樣一頭牛大概可以採幾顆卵子啊?」鈴木さん問說。
 
「這就靠運氣了。運氣不好一顆也沒有,運氣好的話二十幾顆也有可能。」
 
「剛剛觸診的時候也沒辦法感覺嗎?」
 
「完全沒辦法預估,就是採完用顯微鏡看了才知道。」
 
在人類世界,ET是讓「試管嬰兒」和「代理孕母」得以成真的技術。
而在酪農場裡,ET的功用是生產未來需要的母乳牛、和牛或F1供應給小牛市場。
也就是說,讓必須重複懷孕、泌乳的乳牛媽媽們,可以生出市場需求較大的和牛或F1,而非肉質差又不能產乳的廢公乳牛。
 

那麼在和牛的牧場裡,又為何需要用到ET呢?

 
還真沒什麼必要。
 
事實上,絕大多數的肉牛牧場甚至根本不從事繁殖工作,也不具備繁殖技術。他們只要從市場買進10個月以下的小牛,把牠養大送去屠宰就可以了。
 

只有這裡是肉牛牧場中的特例。

因為社長他老爸以前養的是乳牛,所以轉型成肉牛牧場時就早已具備人工授精和子牛哺育等繁殖技術。兼持著「不用白不用」的節儉以及一條龍作業維持品質的精神,持續自己培養親牛來繁殖。
 
而ET技術中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篩選出性染色體為XX的胚胎來移植,不必等到懷胎十月、出生後看雞雞才知道性別。
 
要知道,伊賀牛的基本規定就是必須要是母牛。
也就是說,掌握了ET技術後,可以決定整個牧場都只生母牛。
每一頭都能長成油花豐沛、柔軟多汁的伊賀牛。
 
這就是社長想要追求的。
不甘願只是一個養肉牛、養和牛的牧場。
要養就要養到最好的。
所以這個看起來不太可靠的牧場(喂),竟然是全伊賀頭數最多、規模最大的一座。
 
痞子社長趁機問採卵的醫師們說:「順便請教一下,我從小學的授精做法就是手伸進去之後管子再伸請去,但他們新教的方法都說管子伸進去手在伸進去,到底是怎樣才是對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對錯,基本原則都是一樣的,順不順手看個人而已……」
 
無關乎是2年、10年還是20年的經驗,再基礎的問題,逮到機會就請教更專業的人。一輩子為了一件事情吹毛求疵、精益求精。我實在很敬佩這樣的執著。
 

對他們而言大概沒有一個狀態叫做「成功」。

因為夢想不是用來「達成」的,夢想是用來「追逐」的。

追逐夢想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迷失,永遠都有更美好的事物在前方向他招手。

 
我一邊聽著他們聊著對我來說是一片未知世界的子宮路徑(雖然我下面也有這條路徑,但我連自己用指入式綿條都塞不進去,更別提要幫牛直腸觸診和人工授精了),
一邊在心裡默默地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是命運安排我來到這個磁場靈異的是非之地,我決定再幫你一個大忙,不必謝我。


 
隔天鈴木さん放假,早上搭社長的車去牧場時,抓到機會仔細問他:
「聽說社長接下來一個月要去上ET的課?」
 
「沒錯。等我把新的技術弄到手之後,小牛的繁殖就厲害了!」
這時從他眼睛裡似乎發出十字形的光芒。
 

「那麼我有一個很重要的資訊要與您分享。」

 
「嗯?」
 
「就是我的簽證是到2月22日。」
 
「⋯⋯?」
 
「意思就是我必須從這個國家離開的最後期限還有一個月。原本我是打算下禮拜跟我家人在京都碰面,然後一起搭飛機回台灣的。但我知道現在是這個牧場最需要人的時候,如果你覺得需要幫忙,我可以問問看機票能不能改期,可能會罰錢,但應該沒有很貴。」
 
「妳是說妳可以在這裡繼續多工作一個月?」
 
「對,如果你覺得需要幫忙的話啦。」
 

「⋯⋯好喔,請妳來吧。」

一改平常的大嗓門,痞子社長這句話說得異常小聲,但嘴角明顯忍不住上揚。
 
「那我就先問問改機票的事,再跟你確定哪一天要去搭飛機。」
 
「好喔〜」到這為止社長表現得異常冷靜,冷靜過了頭完全不像平常大嗓門的他。下一秒不知為何轉移話題開始跟我講古,說伊賀這個地方有一個赤目牛的傳說:
 

從前從前,有一位僧侶在山中修行時,

在一座瀑布之下遇到騎著牛登場的不動明王。

那頭牛雙目赤紅,於是這個瀑布就被命名為「赤目滝」(あかめたき)。

 
後來因為這個傳說,當地人都說,伊賀的牛,是不動明王座騎的後代。

 
「所以伊賀牛的眼睛是紅色的嗎?!」
 
「…倒也沒有,只有傳說裡那頭牛的眼睛是紅色的。」
 
「那現在的伊賀牛真的是從赤目滝一帶發源的嗎?」
 
「其實也不是,就是改良好四大血統的黑毛和牛啦。」
 
「那這個赤目牛的故事是⋯⋯」
 
「就是告訴大家說,從這個古老的傳說知道伊賀自古以來就有牛啦。當然以前的牛是在田裡拉犁耕田的工作牛,以前人沒事不會吃牛肉嘛!牛肉是近代才開始吃。只是說「伊賀牛」這個名字是有歷史淵源的,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這樣。」
 
簡單來說就是幾十年前伊賀地方政府想要打造一個在地牛肉品牌,在鄰近的神戶牛、大阪牛、近江牛日本三大和牛高知名度的夾擊之下,伊賀牛明顯誰都沒聽說過,所以特地翻出這個傳說,穿鑿附會一番,還能跟三重縣寥寥可數的觀光景點之一連結,告訴觀光客既然你來看赤目滝,也該吃吃伊賀牛。
 
接著一抵達牧場,痞子社長就蹦蹦跳跳地跑到大家面前大聲宣佈:

「昀醬還要留下來再做一個月!!!」
 
然後立刻在黑板上寫下:「昀醬做到2月22日」
 
一早已經準備要跟我道別的眾人聽到消息張大了嘴傻眼看著我。
 
「呃……我是說…要先問能不能改機票才能確定。」
 
「要先問能不能改機票才能確定!!!」社長又轉過去大聲重述了一次,假裝他沒有忘記這件事。
 
接著我去餵完小牛、清完通路上的屎尿、做完飼料回到休息室,夫人立刻line我說:「聽說昀醬要留下來幫忙我們一個月,真是太好了!!」
 
「欸,那個,不是,要先…」
 
竟然一回頭立刻打給夫人說了?!不是跟你說了要先問能不能改機票嗎?而且我來也只是幫忙餵餵奶清清大便搬搬飼料而已,用得著這樣普天同慶嗎?
 
仔細想了一下,或許痞子社長一開始說要聘用這個缺乏牧場經驗、只能打工一個月、日文聽不太懂又突然騎著腳踏車冒出來說要住女生宿舍的可疑人士,夫人的反應大概會是:「又來了,又要收容奇怪的人了。」
 
原先大家應該也是抱著「這個人可能不太能工作」的心態懶得教我,只有船山さん和社長超詳盡解說,後來羅德さん也會主動過來傳授我一些別人不知道的小撇步。
 
這次在急缺人手的緊要關頭突然說可以留下來幫忙,社長大概正得意洋洋地到處說:『你看吧!你看吧!當初我說要用這個人是不是用對了!』
 
不過,我自己也不曉得究竟多一個月能不能幫上什麼忙,所以才私底下問社長,如果覺得需要,我再留下來,否則就只是個薪資小偷(きゅうりょうどろぼう)而已。
 
如果在台灣,要我在進公司一個月後讓上司有「撿到寶」的感覺,老實說並不難。
 
但是在日本,場景換成農場和牧場,語言不通加上缺乏農牧經驗,我可真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從照顧異鄉遊子的香川老爹、從來沒遇過外國人覺得新奇有趣的亞紀小姐、有心訓練員工國際觀的森末隊長,除了純粹缺人只要是人就錄取的海角大盤商之外,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在裡頭看起來不像白痴的 Orz。
 
拔個草搞得旁邊的人滿頭灰、貼罐頭標籤貼到被董事長退貨、洗個牛奶瓶洗不乾淨竟然讓牧場主任親自再洗一次……我白痴的記錄簡直是罄竹難書、不勝枚舉。
 
如果說我在這間牧場真能派上什麼用場,那只有兩個原因。
 
一是前面的老爹、住吉さん、亞紀さん、研修生學長姐們、三井さん、長尾さん、船山さん、羅德さん教得太好,我還真有點長進了;
 
二是痞子社長大便撿多了,基於一個相對感受,才終於覺得這次撿到寶。

出賣常常被罵是大便的西村本人的玉照。
下一集,要去京都放假一個禮拜了。在那之前莫名其妙收到京都的お土産,果然好物。



決定要留下來幫忙之後,我馬不停蹄、日夜催逼地拜託旅行專員表姐幫我連日改好了機票。 

既然確定要再多待一個月,就決定狠下心來在日本剪頭髮(畫風一轉)。
 
這是我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日本剪毛。
 
這個日本的髮廊裝潢風格和服務順序都和台灣差不多。
 
最大的差異,大概就是價錢,以及審美觀。
 
「我要耳上和脖子上面都剃掉(刈り上げ、かりあげ),其他不超過下巴。」
 
夫人推薦的潮店是個人工作室,裡頭只有一位設計師,就是老闆本人。
 
「那兩側剃掉的要露出來嗎?」
 
我想了一下:「夾耳後時露出來,不夾耳後時剛好可以擋住。」這是返台後的面試對策。
 
「那後面脖子上方剃掉的也是剛好擋住不要露出來囉?」
 
「不,後面我要露出來。」
 
「咦?要露出來嗎?!」設計師露出非常驚愕的表情。
 
「對啊,露出來。」想說有什麼好害怕的。
 
結果介紹我來這間店的社長夫人也在旁邊苦言相勸:「藏起來比較好吧?」
 
奇怪我又沒把胸部露出來,露個脖子而已啊。
 
「不用啊,露出來。」
 
兩側剃毛我知道會讓保守派人士聯想到龐克或不正經的人,但脖子後面剃毛不是很正常的事嗎?國中大家剪耳上一公分時多少都會剃掉一些啊。難道這在日本也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
 
接下來關於剃毛的厚度也是一場殺價般的意志力拉鋸戰。
 
「我們先從0.5mm開始剃剃看吧。」
 
完成之後看著眼前濃密的灌木叢,我說:「這樣好像……看不出來有剃耶。」
 
「好喔,那再降到0.4mm看看吧?」
 
再剃完之後:「我覺得還可以再短一點。」
 
「再短一點?好,那就是0.3mm了。」
 
又剃完之後,我一邊懷疑是每次0.1mm改變幅度太小讓我貪得無厭、規求無度,還是它真的不夠短。
 
「如何?這樣可以嗎?」
 
「……我看再短一點點好了。」心想反正等我遇見熟人已經是一個月後毛都長出來了。
 
「…好!那我們來到0.2mm了……」
 
剃完之後,我深吸了一口氣:「麻煩您,請給我0.1mm吧!」
 
 
不能再剃,再剃就見肉成禿了。
 
基本上店家的立場就是給予保守安全的意見,但是當你大爺非要拿自己的頭開玩笑時,他們也只能順從不能抗命,不會拿什麼專業性來試圖說服你。所以才會有人說,日本最引以為傲的「顧客服務」,大多是「僕奴式服務」,而非「顧問式服務」。雖然我也只來這一家店,但基本上這樣的態度也與大多數時刻遭遇到的日本文化一致。
 
 
剪毛前會和台灣一樣順序先洗頭。
 
坐上非常舒適的人體工學全自動升降調整躺椅沙發,不得不說這洗頭區的枕頭和仰躺角度真是設計得恰到好處,不愧是日本人(?)。
 
洗頭的手法與台灣類似,但頭部按摩和熱敷眼部都是內建不加錢的服務,非常放鬆。
 
一次洗加剪,首次來店享9折,就花了2700日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