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恭喜妳要當媽媽了【黃金和牛牧場的第15份筆記】


「又要生了喔!妳看她在吹氣球了耶〜」鈴木さん站在走道上對我說。

 
牛吹氣球的部位不是嘴巴,而是陰道口。
 
吹出一顆黃澄澄滿月般的水球,可惜我還來不及瞧好拍照角度,牠就倒車用屁股撞欄杆,親手把水球給擠爆了。
水球爆了之後,小牛就像一條大便一樣緩緩從屎洞裡拉了出來。
 
……然後就停住了。
 
於是我趕快瞧好位子拍下這歷史的一刻。 
#巴黎鐵塔翻過來轉過去
 
不過等到小牛終於落地(還真是傳說中的呱呱「落地」),鈴木さん卻相當平淡地冒出一句讓我心臟漏拍的話。
 
「啊,牠沒有在呼吸。」
 
然後抓著小牛的後腳想把牠頭朝下倒立舉起來,我立刻上前接過一隻腳幫忙往上提。但是剛出生的小牛體重就已逼近50公斤,加上全身滑溜溜的黏液,想要舉高談何容易。
 
「不行了,這個需要找羅德さん來幫忙。」
 
我立刻躍過欄杆衝向B棟牛舍,一邊大叫:「羅德さん!!!羅德さん!!!」
 
他跟著我小跑步來到牛舍,抓起小牛的後腳施力舉起,我和鈴木さん也跟著幫忙抬高小牛,用力甩起這50公斤黑溜溜黏答答的身體。
 
幾秒鐘後,終於聽到腳邊傳來嘿咕般倒吸的聲音。熱呼呼的白煙從小牛的鼻孔冒出來。
 
「成功了!」

「羅德さん!謝謝!!」
 
我又開始馬不停蹄地抓起稻草狂刷小牛。這時母牛接著把草莓果醬也生出來後,便咕嚕咕嚕地把果醬給喝掉了。
 
「真奇怪,好像反過來了耶。」鈴木さん說通常是先從陰道口跑出草莓果醬、接著生出小牛,最後才是吹氣球,但這位媽媽出餐(?)的順序反了。幸好小牛的方向倒是沒反,乖乖地從前腳和頭開始生出來。
 
或許剛剛就是因為察覺到什麼異狀,所以母牛急急忙忙地倒車要把氣球擠破,不讓它繼續干擾小牛出世。
 
由於出生前升起這顆圓滾滾的氣球,加上這頭小牛的腳趾頭是蛋黃般金中帶青的顏色,被我取名叫「月餅」(げっぺい)。
 
這是我來到這間牧場之後第幾隻誕生的小牛呢?
 
1. 波海祭
2. 小籠包
3. 莫那魯道
4. 素蘭
5. 大晦日(除夕,送貨司機也很喜歡的名字)
6. 雪子(我放假時越山阿伯取的無趣的名字)
7. 戴安娜(我放假時羅德さん用姐姐的名字取的)
8. 英文(為了紀念蔡英文正式發言不接受一國兩制,希望這頭小母牛也能長成獨當一面、無懼一切的伊賀牛)
9. 來來(每次用日文跟牛溝通無果,我就會崩潰冒出家鄉話叫牠「來來來哩來」。因此鈴木さん順便弄懂日本拉麵連鎖店「來來亭」是什麼意思)
10. 月餅
 
竟然在短短一個月內生到第十隻,豈不是平均每三天就生一隻啊?!
 
「因為2020是東京奧運,到時候會有一堆人來日本,觀光客大增,和牛需求也會大增。牛要養到出貨要30個月,所以我們現在就要提早開始準備!」痞子社長得意洋洋地跟我說明他目光放得有多長遠。 


😌


母牛和人類一樣,有不同的性格,生產後的反應也都不一樣。
有的會全心全意地照顧孩子,有的則會開始憎惡這個世界。

畢竟一開始也不是她們願意懷孕的,連公牛都沒見過一次莫名其妙就懷孕了,吃飯聊天曖昧情趣那些美好的部份都沒經歷過就直接跳到最殘酷的那一part,人工授精師就像用上帝之手把大家變成聖母瑪麗亞。當然,30個月後要當成肉出貨的那些,也不是由她們自己選擇要當終生不婚的獨立女性的。



 
像大晦日的母親原本已經就是個愛緊張的膽小鬼了。
自己本身什麼都怕,我們每次進牛舍幫忙照顧大晦日她就躲到角落不敢靠近,等我們走了就整天守在大晦日的屁股後面舔牠。出生幾天之後,大晦日感冒了,整天都在拉肚子,所以這位整天黏小孩屁股的媽媽,臉上就一直掛著小牛剉出來的青屎。
 
分娩當晚,媽媽也忙著顧小孩不吃牧草。
 
「喂,妳草都沒吃飼料不給妳喔!」

正準備跳過她把飼料台車推走時,痞子社長開口了:「沒關係,照樣給她!」
 
「咦?但是社長你不是說不吃草就不能給她吃飼料嗎?」
 
「平常是這樣沒錯,但牛也不是笨蛋耶!這個媽媽剛生完小孩,她知道自己體內最缺的是什麼東西,就是用來泌乳的蛋白質、脂肪和礦物質,這是只有飼料裡才有的。
 
「我們這個和牛跟妳之前養的荷蘭乳牛不一樣耶,如果牠體內的營養不夠,就連母乳都沒有耶。荷蘭乳牛是經過人類品種改良一直改到不管你怎麼養牠都會瘋狂產乳。妳知道嗎?就算飼料裡沒有礦物質,荷蘭乳牛也會從體內釋出鈣質來泌乳,所以如果飼料配方裡補充不足的話,荷蘭乳牛很容易在產乳4、5年後得骨質疏鬆症然後淘汰做肉,因為牠天生就是喝多少水泌多少乳,泌出來的乳汁註定必須含有豐富的鈣質,這是人類特別選育出來的機制。
 
「妳之前去那個乳牛的牧場,飼料都是溼的,不像我們這裡飼料都是乾的對吧?」

 
「對。」那裡的飼料是用堆土機在整理的。我回想起幾次臨時要治療幫醫生用手工剷開飼料的經驗,當時完全低估眼前飼料的重量,差點把腰也閃了。
 
「因為那個飼料裡真正要吃的不是養份,而是水。飼料本身的含水量就很多,吃了又讓牛想喝很多水,這個水量就會變成乳牛的乳量。乳牛不能長太胖,所以飼料裡沒有什麼熱量,只有礦物質、維生素和水,是用來補充牠產乳需要的養份。
 
「當然這是因為我們在日本所有牧草都是進口,進口牧草是乾草,營養價值很低。如果在紐西蘭,他們是一整片放牧的乳牛,吃的全是新鮮的牧草,草裡的礦物質和維生素就會轉換成牛乳裡的營養,如果妳有一天喝過紐西蘭的牛乳,妳就會知道我在說什麼,那個味道跟日本這些進口草糧養出來的完全不一樣,完全不能比。人家連飼料都不用餵,奶就好喝得跟什麼一樣……。」
 
就這樣這個關於牛與奶水的話題差點要持續一整個晚上。
 

👼

 
 牛也會得產後憂鬱症。

這時也沒有一個好老公可以哄她伺候她陪伴她幫她買宵夜渡過這個難關。只有聽不懂牛話的飼養員,憑著人類有限的智能盡量理解她而已。
 
像雪子的媽媽,生產時焦慮地走來走去,產後似乎得了憂鬱症,一根草也沒吃,鈴木さん便跳過她不給飼料。
 
「咦?」我發出疑惑。
 
「因為她不吃草,所以不能給她吃飼料。」
 
「嗯,對……我前幾天也是這樣,但社長說,剛剛生產完的母牛需要大量的養份來製造乳汁,所以就算不吃草也還是要照樣給飼料。」
 
「可是不吃草就給飼料,她的胃會變成酸性喔!」鈴木さん重複了一次當初她教我的說法,似乎有點失去耐性,覺得要講幾次我才懂。
 
 
確實依照社長之前畫得醜不拉嘰的粗飼料、濃厚飼料牛體利用圖,草的角色應該就像是讓牛胃部消化動作持續進行的燃料一般。也就是說,少了草的幫助,胃部對於濃厚飼料就會消化不良,養份無法吸收,進而造成下痢。
 

 
「嗯,但是社長說,剛分娩完的媽媽是特例,因為她需要的礦物質、維生素和熱量草裡面都沒有,所以還是要給她2kg的飼料。」

 
「社長的腦子有點奇怪,不要理他。」
 


這個回答真是令人痛入心扉。

 
社長的腦子有點奇怪這一點我也同意,
但神奇的就是他每次亂七八糟自創的字眼都能對應上生物學中的專有名詞,
解釋出來的原因也完全符合科學推論的邏輯。
 
這個論述方式被我解釋為「不掉書袋的科學」。
 
聽起來不像科學,內容卻是實實在在的科學。
 
 
然而鈴木さん也不打算再一次跟社長確認來把事情搞清楚。

雖然我也明白,每次社長要我們做一些和平常教的不一樣的事情時,看起來都像是朝令夕改、任性妄為,如果沒有人問他,他也不會解釋為什麼(一旦有人問他,他就會解釋3個小時)。
 
我能明白在這裡工作那麼多年的話,久之久之也會失去探究原因的耐性。

遇到這個狀態,身為一個打工仔也實在堅持不了什麼。
 
只是默默地為這個每天工作超過13小時的痞子社長感到婉惜。


 
這個傢伙,你可以說他不靠譜,
你可以說他沒水準,
你可以說他沒人性,

卻絕對不可以說他不懂牛。




但說他不懂人這到是真的。


「小姐!」這天鈴木さん休假,來打工的越山阿伯從牛舍的另一頭大聲叫我,「快點打電話給社長!」
 
「社長?咦?怎麼了?」
 
「玄關這頭小牛準備要死了!」
 
「要死了?!發生什麼事了?」
我放下手中的掃把,衝到玄關去,看到菊(きく)醬倒在母親櫻(さくら)的身邊,四肢不斷抽蓄。
 
「怎麼會這樣?生病嗎?」
 
「可能是生病,但到這個狀態基本上就是要死了。妳趕快打給社長,看他還能做什麼處理吧!」
 
我撥電話給社長,他說他已經忙完準備要回來牧場了。
 
 
 
菊醬是我在牧場第一頭認得的小牛,因為牠身上的特徵實在太好認了。一出生就雙眼失明的牠總是帶著朦朧的眼神,身材是同年齡小牛的一半,抵抗力也比其他小牛衰弱;從明顯缺乏其他小牛的閃躲本能這一點來看,很可能智能也不足。不過,也因為分不清身邊是牛是人,牠對我們毫無防備,總是乖巧地讓人摸來摸去。
 
「應該說是多重障礙(しょうがい)吧。」鈴木さん告訴我,平常一定要特別注意這頭小牛,尤其在貨車起重機倒車的時候。
 
這時我眼前的牠已失去所有能力,只剩下垂死前的痙攣。
 
發財車油門催到底的劇烈引擎聲和在砂石路上甩尾的摩擦聲由遠而近,不到幾秒鐘立刻就看到痞子社長快步從牛舍路口走進來到倒在地上的菊醬身邊。
 
我緊接著跟過去看,只聽到他說:「這沒辦法了。」
 
「為什麼會這樣?」
 
「我看有可能是吃了太多塑膠。我不是常常跟鈴木さん說把牧草的包裝和打包帶清掉嗎?她又沒在聽,這樣小牛就會誤食啊!牛的四個胃之間相連的通道是很窄的,這些塑膠到了胃裡沒辦法消化還會纏捲成一坨一坨,如果堵住食道或胃這頭牛基本上就完了,沒得救了。」
 
「所以他會死掉嗎?」我看著倒在地上的菊醬,胸口仍然顯而易見地起伏著,只是異常地急促。
 
「會,已經要死掉了。」
 
我雖然失落,卻沒有為生命的逝去而悲傷的感覺。

是因為我已經能夠理智地分開看待動物與「經濟動物」,還是因為我心裡隱約認定像菊醬一樣一出生就註定一輩子活在病痛之中的孩子,死亡對他來說其實是唯一的解脫?
 


社長從來最愛把「經濟動物不是寵物」這個論調掛在嘴邊,這個時候又一副投資失利的商人模樣大嘆:「好可惜啊!又死了一頭,少賺了五十萬哪!」
 
我知道他想透過粗心大意的員工不聽上級命令造成公司巨額損失這個鋪陳,來強調鈴木さん平常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才會害死一頭牛。
 
但某種程度上,菊醬這樣即使在自然環境中也會第一個被淘汰的弱勢牛,本來就比其他小牛更容易遭遇危險而傷病或死亡,即使鈴木さん撿遍全世界的垃圾,牠還是能吞進不該吞的東西。

外加從小衰弱而經歷的各種治療,他也早就成了發展異常的藥罐子,要接著像其他小牛一樣進入肥育期、將骨骼肌肉發育成熟又成為好吃的頂級牛肉,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一點社長不會不知道。


 
簡單說,就是想用罪惡感威脅鈴木さん以後聽話這樣的中二心態。

偏偏這個做法只贏了一時的勝利卻輸了長久的尊敬。

看在鈴木さん的眼裡,痞子社長就是個幼稚脾氣差又愛亂罵人、缺乏情緒管理能力的阿伯。導致她更不想聽他的話,進一步鄙視社長教予的知識而覺得自己才是對的。
 
欸,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懂阿德勒心理學,心智獨立成熟到能夠就事論事的人還真的不見得多,尤其在日本社會裡人際關係與工作品質藕斷絲連,身為在日本社會長大的人這怎麼還要我教你啊!社長!!!
 

🙊

 
 
菊的母親,20歲的高齡產婦櫻,不斷地舔著抽動的牠。

等到牠終於一動也不動了,我們就把牠扛到牛舍後方的屋簷下,等待星期一上班日送去化製處理中心。
 
櫻開始在牛舍裡不斷打轉,東張西望,發出焦慮的聲音。
 
隔天早上,從停車場走來,遠遠就能聽到C棟牛舍傳來哀長的悲嗚。


 
我在這個時候才真正明白,牛的啼叫,每一聲都是有意義的,不是只有發情時在荷爾蒙的作用之下暴躁地狂叫。
 
每天逼近放飼料的時間時,看到人類出現牛就會發出聲音催促小二拿飼料來。
 
當自由活動的小牛跑遠了,久久沒有回來牛舍,母牛也會不斷呼喊,把牠叫回來喝奶。
 
或著像這一次,櫻隔著柵欄,對著牛舍後方屋簷下早已冰冷的菊醬發出的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