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邂逅命運交會的牛肉【黃金和牛牧場的第20份筆記】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有命中注定這種事。
故事要從大半年前開始說起。
那是在我在北海道求職碰壁又遇到地震全道大停電後，莫名其妙接了一個遠在1800公里外的香川縣內的酪農牧場的工作的時候。
我整裝上車，離開短暫停留的札幌，騎著鐵馬從青森、岩手、仙台，搭船到名古屋準備橫跨紀伊半島再從和歌山渡海到四國。
在離開名古屋後，從三重縣前往奈良的路上，意外地無聊透頂。
沒有青森一望無盡的巨大檜木群，沒有山林間穿梭而過的涓涓細流，也沒有岩手縣仙山樓閣般千變萬化的高峰，更沒有波瀾壯闊的高聳瀑布。
就是一些毫無挑戰性的小山坡而已。
好不容易經過以忍者聞名的甲賀藩，忍不住繞進山谷中一訪日本唯一原地完整保存的甲賀流忍術屋敷––––望月氏本家。
為了這座隱身在鄉間住宅的屋邸，接下來的路線，就必須沿著崎嶇的谷間小路行經伊賀才能前往奈良。
於是我就在這條路上，品嚐到我在日本吃過最好吃卻名不見經傳的牛肉
––––阿山道之驛的招牌套餐：肉烏龍麵（にくうどん）。
肉烏龍麵的經典形象，就是在湯麵上覆蓋滿滿的涮肉片小間切。
一般來說，菜單上出現「肉烏龍麵」時，裡頭的「肉」，和滷肉飯、焢肉飯裡的「肉」一樣，指的都是「豬肉」。
然而阿山道之驛的這碗肉烏龍麵，裡面放的竟然是牛肉，而且不曉得是我一路翻山越嶺實在太餓，還是因為它一碗不到600塊讓我沒抱多大期望，區區一碗公路休息站裡的烏龍麵的和肉，竟然勝過我在日本第二大牛肉產地岩手縣牧場直營燒肉店裡吃到的現烤牛腹脅，成為我最難忘的和牛料理。
吃飽喝足的我走向販賣部，看到斗大看板上寫著「伊賀牛」這個字眼。
原來是因為有這項在地名產，才會推出以牛肉為主的肉烏龍麵。
通常大家來日本吃牛肉，都會以三大和牛：「神戶牛、大阪牛、近江牛」為目標，從來沒聽過什麼伊賀牛，於是我在心裡牢牢記住這個名詞。
當天夜裡，我抵達奈良的旅舍，立刻連上wifi告訴準備在過年前來日本迎親的謝家一伙人：「我今天吃到很好吃的牛肉，等你們來我們找一天去吃伊賀牛！」
伊賀牛在日本可以說是無人知曉，不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除了伊賀市以外，根本沒人在賣伊賀牛。所以要吃伊賀牛，就非得全家搭車到伊賀不可。
於是我便google火車能抵達的伊賀牛專賣店，找到了這家評價高又非觀光名店的「Grazie」伊賀牛牛排館，把它傳給家人，還用line keep存起來。心想爸媽來日本時，就招待他們去吃一頓好吃的牛排。
後來按照原訂計劃回到香川擠了一個月的牛奶，再去愛媛摘蜜柑。
愛媛的工作原訂2個月，原本應該做完就要回台灣了，想不到卻是監獄般痛苦的一份工作，計劃提早逃獄時，我每天夜裡搜尋西日本所有農牧職缺，清晨醒來便瞞著宿舍裡一群缺乏安全感的室友，走到海港邊打電話求職。
從高知、岡山、靜岡、滋賀，打給所有短期職缺一路碰壁，直到某天夜裡絕望地開始搜尋機會更渺茫的長期職缺，卻發現一間肉牛牧場標題上寫著「支援英語、葡萄牙語」。
這個屬性實在太過奇特，讓我燃起一絲希望，即便他沒有在徵短期打工，說不定也會像想要建立員工國際觀的森末隊長一樣，破例收容我這個外國人。
加上它的牧場簡介裡寫著：「伊賀市規模最大的牧場，擁有專營餐廳自產自銷伊賀牛。」
…伊賀牛？！
不就是我3個月前吃了驚為天人的伊賀牛嗎？
「如果去這個牧場可以吃伊賀牛吃到飽豈不美哉？」抱持著這個心態，我撥通了網頁上的電話，然後就來到這裡，也才有這段在大吼大叫異常牧場中渡過的一個月人生，更才有打破原本1月底就要回台灣的計劃自願在牧場危機中留下來的第二個月。
現在回想起來痞子社長當初在電話裡彬彬有禮、溫良恭儉讓，完全不是他本人的那回事。
但是更巧的還在後頭，某天聽到肉舖社長和痞子社長的對話，說要送貨到阿山。
「阿山？」我依稀在腦海中想起什麼似地下意識重複了一次這個單字。
「是伊賀市附近的地名。」鈴木さん在一旁跟我說明。
「我好像聽過。」這句話一從我嘴裡蹦出來，當初騎乘時查看的google地圖路線的畫面突然在我眼前打開新視窗，「咦？！不對！我好像去過……是不是有一間道之驛？」
「阿山道之驛的牛肉是我們牧場供應的？！」
不但如此，還是我吃到日本最好吃的和牛的地方。 而我，現在竟然就在養出那個心目中第一和牛的牧場裡工作。
每當我在宿舍裡一直盯著電腦，鈴木さん就會一副沒人陪她聊天好無聊的樣子看著我。
我只好一心二用地跟她閒聊：「我準備帶家人去上野城看忍者，還有吃伊賀牛。」
「公司在上野城也有一家牛排店喔〜」
「是喔？好吃嗎？」
「我從來沒去過，因為太貴了。」
「比名張市的燒烤店還貴嗎？」對我來說燒烤店的價目我就已經不敢看了。
「比名張市的燒烤店還貴，是一個非常高檔的潮店。」
鈴木さん低頭划手機，打開了公司官網上的照片：「像這種感覺。」
只見燈光昏暗，氣氛相當浪漫還搭配調酒的樣子，左上角印著幾個讓我腦中「噹啷」一聲的字母：Grazie。
「等等……這間店的名字，我好像在哪看過？」
「這個英文字嗎？我不會唸。」
「這是義大利文，意思是『謝謝』，但我說的不是這個單字，而是這個店名……」我立刻打開line keep。
「果然！」
「怎麼了？」
「這間就是我要帶全家人去上野城吃的牛排店……妳說它是我們公司開的？！」
「叫社長出錢吧？」鈴木さん竟然直接這樣建議。
「這也不太好，畢竟是我自己要做的決定，不能在這種緊要關頭趁火打劫威脅社長。」
這大概是阿德勒心理學的實際做法。
不過……說我老實，我也不是真這麼老實的人。
「我倒是想到有個辦法說不定可行。」
「什麼辦法？」
「……社長今天心情好嗎？（機嫌がいい）」
「下午時看起來還不錯啊〜」
我拿起電話撥給社長：「社長大人，辛苦了。」
「喲！昀醬，辛苦了。」
「這個…我有件事想跟您打個商量。」
「嗯嗯，妳說。」
「就是我剛剛確認了改機票的費用，大概是一萬二日幣左右。」
「嗯嗯，一萬二。」
「這個一萬二嘛……就是有點貴。」
「嗯嗯，是有點貴。」
「但是雖然這麼貴，我也是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要留下來幫忙…」
「沒關係，我出錢。」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怎麼說呢？我也想留下來幫忙，畢竟社長每天都這麼忙，都這麼忙了心裡還想著要去上ET的課，可見連社長這樣的人都這麼努力了…」這個真是愈講愈心虛，講半天講不到重點，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哈，我看妳要不要講英文啊？」
「好，謝謝。是這樣的，我安排了一天準備帶我爸媽到上野城，」瞬間切換成通順舒暢的表達模式，究竟是我日文太爛，還是英文的本質就是可以比較不要臉啊？
「你們要去吃牛排館？」
「是的！我們要去吃牛排館！」舖陳了那麼久終於講出這個關鍵字了。
「你要我幫你出錢讓你們吃到飽？」
「喔？折扣？可以啊，你們幾個人？」
「五個人。」
「五個人？！」
「我們家五個人有四個人都是小鳥胃，只有我是大食怪而已啦！」
「哈哈，好，這樣吧！我會幫你出比你改機票的錢還多，這樣你到時候不用付太多錢，這樣聽起來還滿意嗎？」
「非常滿意！太感謝您了！」
「不會，只是牛排店週二公休，記得跟我老婆說你們幾點會到嘿〜」
所以我們可以享受一餐高檔的牛排料理，而痞子社長也相當於只需要支出成本價，又能讓全家人吃到這個賴在日本不曉得在幹嘛的女兒養出來的頂級和牛（雖然不是我手把手養的，但至少在他生前我絕對有親手挑過他的大便），可以說是三方皆贏的策略。
首先登場的，是主打嚼勁與風味濃郁的腿肉瘦骰子牛（サイコロステーキ），由蔣家美魔女向各位展示它的鮮美多汁。
話說這個大家吃和牛，最主要就是吃它獨霸天下連澳洲都眼紅的霜降油花。
但根據我當時在阿山吃那碗牛肉烏龍麵，以及後來在燒烤店的印象，覺得奧田家的牛肉，真正難得是難在鮮甜。
綜合過去在台灣訪問過的養牛人所言，牛肉風味的甘、鮮、濃、熟，可能受到幾個因素影響：
1. 飼料：不光是牛，許多畜牧業者都認為，飼料的味道會留在牛隻身上。
2. 健康及醫療：牛隻生病時血糖會大幅降低，如果一頭牛一天到晚在生病，更會因為抗生素的施用而消耗原本用來生長肉質的能量。
3. 鮮度與熟成：基本上一頭牛身上的肉，從屠宰的那一刻就已經展開熟成了，熟成雖然能夠透過水份減少使牛肉的風味濃縮，但也會因為酵素的作用消耗糖份而使牛肉的甜度降低。
所以奧田家和牛的鮮甜，或許和自產自銷有關、和伊賀牛並非日本聞名所以只在伊賀一帶短程當日產地直送有關，也或許和痞子社長每天做飼料時大吼大叫的味醂、義左衛門高級清酒的酒粕有關，更或許和低用藥的牛隻疾病控制有關。
最印象深刻的，是讓我們掃光之後還意猶未盡的：伊賀牛豬鐵板雙拼！
其實我最想推薦的不是和牛，而是連痞子社長都讚不絕口的伊賀豚。
由於伊賀境內養豬的牧場少之又少，這個伊賀豚還是個不成氣候的品牌，但是風味之甘甜、油花之脆口，立刻獲得謝氏一家人的讚許。
可惜這畢竟是家主打伊賀牛的牛排店，豬肉料理就只有這盤牛豬雙拼。一份送上來才三塊豬肉，只好一家人小心翼翼地切成各半分著食用。
Original（+1500日圓）和Simple（+600日圓）。
比較貴的那個一共有十道菜，大多附的小菜和湯飲算是普通。
於是點餐時我特地問說：「要不要吃生牛肉？」
害怕拉肚子的謝老爺和謝夫人卻連忙揮手說不要。
「可是現在在日本要吃到生牛肉不容易喔，生牛肉的衛生法規很嚴格，一定要全程無菌處理才能上桌。像他們這種自營牧場新鮮直送又有自己的加工分切室的餐廳不是哪裡都吃得到喔。」講得好像非吃不可了。
「好吧，那叫來你們吃吧。」兩位俗辣長輩說。
一人份附餐的生牛片份量已是相當有誠意，分成赤肉（牛刺し）和油花（牛とろ刺し）各一盤5片，前者吃的是甘甜，後者吃的是柔軟。
對於沒有生食文化的我們來說，要把生肉放進嘴裡確實需要一點勇氣，但這完美的肉色與分切的薄度配合得恰到好處，不會讓人聯想起血淋淋的宰殺。
我們還另外再加點了一盤生牛肉，通通掃光，包括剛剛嘴硬說不吃的兩老也吃得津津有味。
不過其實menu的最底下確實寫著一段警告：
「食品衛生法の規格基準に適合した方法で処理しています。保健所に届出済。
❊一般的に食肉の生食は食中毒のリスクがございます。
❊子供、高齢者、食中毒に対する抵抗力の弱い方は、食肉の生食をお控えください。」
（處理流程符合食品衛生法標準，通過保健所登錄許可。
❊一般來說生食肉品有食物中毒的風險。
❊孩童、年長者以及對食物中毒抵抗力較弱者，請斟酌食用生肉品。）
只是我這個不孝女完全跳過沒看而已。
左側這一小碟疑似滷菜的料理也是我個人大推；實際上它也是三重縣的傳統料理之一，稱為時雨煮（しぐれに），是用大量的薑一起和醬油燉滷（佃煮，つくだに）的鄉土料理。
外表平凡無奇，但溫潤的薑香恰當適中，鹹甜下飯，用來下酒也非常合嘴。
話說一個有趣的地方是，點餐時他們完全沒有問我們要幾分熟，我們自己也忘了這件事，等到所有牛排上桌才發現，全都是九分熟。
不過這一點反倒讓鄉親父老一致肯定：「我剛看到這麼熟還以為一定會很硬，想不到它是外酥內軟，裡面又多汁！」
說不定就是因為在肉質上有本事製造出這樣的驚喜，所以九分熟便成為店家最推薦的熟度。
但由於我本人從未在日本走進任何一家牛排館過，搞不好當地的習慣就是只要客人沒指定，一律煎到九分熟？
不過還有一個可能性。
因為Grazie位在伊賀上野這個大多數國外觀光客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服務生知道我們這群外國人要來，可以說是慌慌張張地拿著中文菜單過來又慌慌張張地走了。其間似乎想說點什麼，但一想到對方是外國人一路苦惱著究竟該說日文還是英文最好是不要說英文但說日文人家會不會聽不懂，最後什麼都沒說就這樣過去了。
所以說，牛排要幾分熟的日語怎麼說呢？
「ステーキの焼き加減は、どうなさいます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