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雖然是神精病【黃金和牛牧場的第13份筆記】

牧場裡每週一天的休假是大家固定輪流,
週一西村さん、
週二米盛さん、
週四鈴木さん、
週五是我、
週日讓給有家要顧有小孩要陪的羅德さん。



所以說鈴木さん這四年來的人生可以說是非常規律。
每週五到週三上班6天,週四固定是和男友相會的日子。
 
週三晚上一下班她就會被載走,等到週五又換我休假,所以基本上會有兩夜兩天見不到她的人影,但終於相會時總是可以從她手上獲得相當有品質的お土産(伴手禮,喔咪阿給)。

像是激似義大利聖誕麵包(panettone)的糖加倍版酥皮麵包:

 外表看似塑膠,其實上是和平的紅豆麻糬的「系切餅」:

但讓我印象最深刻、念念不忘的,是這個神戶六甲布丁:
它驚人的地方不在於夭壽甜的布丁體本身,也不是在於夭壽苦的非常焦專用焦糖漿本身,而是在於兩者結合之後竟然可以在嘴裡融合成我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布丁。
  
最巧妙的是將這個包裝設計得讓人一打開毫無倒焦糖的縫隙,迫使你必須先挖一口起來放進嘴裡,藉此讓你清楚地認知到這口布丁除了極度甜膩之外可以說是平凡無奇,再耐心地等待你淋上魔法的大人口味焦糖漿,笑著看你如何迎接這見證奇蹟的時刻。

這個布丁的創始人,必須是一位大膽的味覺實驗先趨者。


💁

日本名產大推時間結束,正文開始。


 
哪棟牛舍的負責人當天休息,有來上班的其他人就要很有默契地盡早把手邊的事忙完預留時間去那棟牛舍幫忙給草給料。

對我來說這也代表著去別棟見學的機會,看看不同人養出來的牛差別在哪裡。

  
週二晚上我們結束C棟的所有工作後,立刻跑到米盛さん的A棟牛舍去幫忙,殊不知社長已經帶著D棟的西村さん捷足先登,從入口遠遠就聽到這個流氓社長一邊餵飼料一邊大罵:「都32個月齡了還不出貨是在等著陪牠老死嗎?!」

接著看到鈴木さん來了,他就跟她要一支粉筆,在地上寫牛的編號和「群馬」,叫鈴木さん拍下來line給辦公室的事務員。



 
「為什麼是群馬不是奈良啊?」我偷偷問鈴木さん,以往出貨都是寫奈良,這次要開這麼久的車大老遠去群馬是有什麼苦衷嗎?
 
「嗯……對喲,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耶,妳下次問問看吧。」鈴木さん有一個很奇怪的行為模式,就是遇到不懂的事情也不願意開口問社長。
 
我暗中揣摩了這個心態,可能是因為她已經在這裡工作4年,被社長和後輩們認為理當應要了解所有的工作細節,身上背負著必須「全知」的壓力同時又經常因為各持已見和社長吵架,最後也就拉不下臉問社長太基礎的問題。
 
反倒是我完全以素人之姿登場,不管再笨的問題,提出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反而會讓社長很高興他又有機會長篇大論。不過,就算是全場第二資深的員工,也不過4年,相較之下社長養了20年的牛,多知道一些該被問的事情也是應該的吧?
 
於是我便在中午休息時間逮到機會問:「社長大人,出貨到奈良和出貨到群馬到底差在哪裡啊?」
 
「沒差啊,都一樣。」他的意思是做出貨前準備時,必須的清潔和斷料都是一樣的。但這不是我要問的。
 
「那為什麼要特別載到群馬?」
 
「載去奈良屠宰場(とちくじょう,と畜場)的是要回到我們自己的肉舖去賣的,載去群馬的是要賣到香港的。不是隨便一個屠宰場殺完都可以外銷的。」
 
「所以只有群馬的屠宰場符合國際貿易的肉品處理標準是嗎?」
 
「群馬、兵庫、宮崎,三個地方都有。」
 
好奇之下去查了這些屠宰場究竟有什麼特別厲害的地方,原來這是依照日本出口肉品的「輸出食肉認定制度」來核可的。
 
這一個認證制度是由屠宰場向厚生勞動省申請,依據申請輸出目標國的進口肉品規定來判斷該屠宰場有沒有符合標準。也就是說,日本的牛肉如果要外銷到美國,那麼處理這頭牛的屠宰場就必須符合美國農業部規定的進口食品標準。
 
因此,從日本銷往各個國家的牛肉,就必須被送到有資格處理那個國家肉品的屠宰場。
 

 
每個國家又有不同的規定。

其中最主要的外銷目標國是美國、加拿大及香港,符合資格的屠宰場卻僅在岩手、歧阜、群馬、鹿兒島、宮崎以及熊本而已。後三者全都集中在九州,怪不得之前船山大姐頭說,在日本要找到真正一養就養幾千頭和牛的大農大戶,就要去九州南部。
 
相較之下,符合銷往台灣規定的屠宰場卻洋洋灑灑30多家,分佈在日本四大州各地。我懷疑是幾乎全日本的屠宰場都能符合台灣進口標準。

👹
 
隔天下午剷牛糞剷到一半就聽到痞子社長從遠方「喂!喂!喂喂喂〜!」的鬼叫聲,接著鈴木さん打line給我說:「昀醬,難得有超大台連結車來載牛,從來沒看過所以社長叫我們去看熱鬧。」
 
你看看這才是說人話的正確方式,你在500公尺外隔著兩棟牛舍「喂喂喂」地大吼大叫我也不知道你在叫誰啊。

出貨到群馬的車,不是由社長親送了,而是群馬屠宰場派專員來收貨。

車上可容納的牛隻數量,目測是我們牧場大貨車的4倍以上。


美麗巨大的熟齡牛一頭一頭從牛舍裡牽出來,屠宰場的專員身穿長白袍工作服,拿著資料板核對牛隻的編號。

日本真是一個制服控的國家,無論是道路施工還是屠宰場,任何場域的勞動者都身穿嶄新整潔的制服。啊……除了我們牧場,可能這群外星人不隸屬日本境內吧。

「穿工作服要尿尿很麻煩耶。」這是第一天抵達時社長說的,我非常同意啊,這個連身設計有考慮過佔全世界人口半數那些坐著尿尿的人的感受嗎?

不過不管穿不穿制服,即便是每天踏糞前行的牧場工作者都還是會保持衣著乾淨。

所以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的洗衣機和清潔劑效力真是所向披靡。

說是看熱鬧,還真是看熱鬧。

屠宰場專員認真地逐一登記資料,而我們就在旁邊閒閒沒事,等著米盛さん把最後一頭要出貨的牛牽出來。

 
這時,牛舍裡傳來米盛さん的呼叫聲,我立刻衝進去,看到他正在跟一頭身強體壯的去勢公牛搏鬥。
 
眼看繩子拉不動牛,他已經又用另一隻手抓住鼻環試圖以痛覺制服牠,卻遇到寧死不屈的硬漢子,死命甩頭想把鼻環扯開。通常遇到這種狀況,反而要換我怕了,因為瞬間用力拉扯鼻環而將牛鼻孔之間的肉給扯斷也不是沒發生過的事。所以說這頭牛笨,也不是真的笨。他是想來個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就賭你不敢真硬拉他走。
 
我到牛屁股後面,又是抓尾巴又是捶大腿又是掐膝蓋的,費盡所有我至今在兩個牧場學過的所有趕牛招式外加環日一年累積的肌力,終於把牠老人家給請出牛舍外。
 
但這樣還沒結束。
 
一出牛舍,牠就一反前勢地繞著米盛さん打轉,宛如相撲力士般的大隻佬米盛さん也只有被牠甩來甩去的份。這種進入公轉狀態的牛我靠近也只是找死而已,實在無法趨前相助。
 
「啊……這樣不行,幫我請羅德さん來幫忙吧。」
 
米盛さん讓我最欣賞的地方,就是他絕不逞能。
 
相較於這裡的其他日籍男性,這實在是在牧場工作的一大優點:承認自己的軟弱。
 
因為,比力氣,你永遠贏不了牛,比頭腦,你永遠不夠懂牛。
 
只有先承認自己沒辦法了,才不會亂中搞砸。
 
社長聽到我的呼叫聲,輕快地跑過來說:「米盛,你拉繩子的時候不可以走在牛的後面!」
 
接著接過繩子,拔腿開跑,衝在牛的前面,果然這頭暴衝的公牛立刻跟著社長開跑,一路就這樣順順地跑進大貨車裡。
 
每次看到身形猥瑣的小隻社長一出手就能把三五個壯丁束手無策的牛擺平得服服貼貼,瞬間都會有種這傢伙還滿帥的錯覺。

中午休息的點心時間吃到鈴木さん推薦的昂貴零食。
 
內部是捲起像台式可麗餅般薄脆的餅乾,外面裹著香濃的牛奶巧克力,確實不錯。
 
一包是沒幾根,平均單位售價還滿高的,但值得推薦。

然後某天羅德さん又掏出療癒系零食登場。
 
用來餵食牧場裡的兩名少女,對,包括我在內(心花怒放)。
 
「是咩咩跟吽吽耶〜」除了造型精細,巧克力本身走是奧地利路線,非常甜但味道香醇。
 
話說羅德さん家裡已經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小孩,買這種精美零食的時候竟然還要多準備兩支來孝敬我們。而且還真的只有我們,其他壯丁就站在旁邊看我們吃。

莫非在日本社會,甜食是女性的特權?


有時候真的很懷疑痞子社長這種黃子佼身材到底裝了多少肌肉,扛這一桶像在倒珍珠奶茶一樣地把乾冰補進精液保存桶裡。
 
反觀旁邊這個米盛さん虛長一身肉攻敏防都大大不如社長。
 
要當一個牧場的社長,要「能夠」凡事親力親為,不讓任何一個細節逃離自己的視線,卻又要把工作分派給頭腦和四肢都不見得可靠的員工們手上。
 
一邊分身乏術一邊又要和腦中不時響起的「到底在搞什麼不如我自己來」的聲音對抗,想辦法保留空間讓員工執行交辦任務,又要有心理準備在他們搞砸時收捨殘局。
 
我想像自己站在他的位置,看著自己一手打造的牧場和拉拔大的每一頭牛被各種粗心大意地對待,確實覺得,連我也很難不像他那樣整天大吼大叫。
 
然而於此同時,社長的情緒化、非理智、愛找碴等等各種負面形象也成為這些社員們害怕、排斥或不信任的原因。
 
這個設定很常發生在職人日劇裡莫名具備超威猛能力而性格又異於常人的主角空降到一個全新團隊擔任重要崗位的時候。
其他或懶散、或嫉妒、或冷漠、或百般刁難的同事雖然一開始不願配合,但隨著一次又一次突發事件他都能扭轉乾坤,時日一久也就會對其展露出的天份和能力心折首肯、慢慢受到主人翁的熱血影響,在出其不意的時間點轉而予之相助,最後征服整個團隊同心協力打倒大魔王。這個劇情模式不管在HERO、拿破崙之村、房仲女王、校對女王、重版出來都可窺見。
 
不過這個由敵化友的時間點通常在第三、四集就該陸續發生了,但這個牧場光是充滿誤解與懸疑的前兩集就演了20年。
 
20年間人們來來去去,有的原先對牧場工作心懷憧憬、有的家中養牛想前來習得一身技能、有的只是走投無路想找份有附宿舍又不計較學歷背景的工作,但不到一個月就辭職走人的不下百人。
 
鈴木さん說,他們絕大多數都在認清了牧場工作骯髒、吃力、高風險的真相或是與社長的衝突後離去。
 
羅德さん說:「個人的問題也有,社長的問題也有。像日本男生有些體能很弱的,鈴木さん搬得起來的東西他搬不起來,就會被社長罵。妳知道社長的嘴巴也有一點壞,」何止是有一點壞,我目前為止在日本遇到頂級最壞的就是他,「性格上軟弱的人,捱罵了就在心裡隱忍、或是小聲碎碎念這種,通常一定很快就做不下去。反而是會反駁社長的人還有可能做得久一點,但是牛的知識自己完全不懂就一直反駁社長也不行,一定要於理有據。」
 
「可是這些人都是自己辭職,不是社長開除的吧?」
 
「對,社長從來不開除人。」
 
再怎麼腦袋有洞、天天都能把事情搞砸如西村さん這樣的異常行為者,社長寧可天天發飆花一兩個小時罵他也不會叫他走人。
 

 
 
同樣的問題,問完兩個資深員工,我也好奇社長本人怎麼看待:

「你好不容易教完一個新人又跑掉一個,不會覺得很不划算嗎?」

 
人員流動率這麼大,唯一留下來稍微像是牧場管理者的只有鈴木さん,社長也知道這個人陽奉陰違總是擅自忽略上級指示便宜行事,而鈴木さん也完全沒打算精進肉牛飼育知識和技能,一心只等著合適的新人進來接手繁殖牛舍她就要辭職走人去夢想的咖啡廳工作。可以說,雙方的心態預期有很大的落差。這種一觸即發的懸崖狀態難道他都不擔心嗎?
 

「會嗎?怎麼會不划算?這些人可能到別的牧場去工作,或是回老家自己養牛,但他們經過我的指導,養牛的方式也會跟我接近,這樣比方說我跟他們買小牛好了,買進來的適應期就可以縮短,因為從小就是用同樣的方式養起來的。而且來到奧田牧場的人一開始雖然對牛一竅不通,但等他在這裡學會這些,到別的牧場就能立刻上手,還能把我的技術帶去別的牧場。」

 

「言下之意,你培養新的人不是為了讓他在這裡長期工作,而是為了提升整個產業的技術水準?!

 
「⋯⋯沒錯。」社長遲疑了半秒,立刻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好像日本畜牧業的未來他老早計劃好了一樣。
 
其實根本是他脾氣太差,別人被他氣到要辭職他也拉不下臉去慰留好不好⋯⋯。
 
「而且你看我這裡又要開起重機又要開推土機又要開大貨車,這些人原本什麼都不會,在這裡工作之後什麼都會了。就算不養牛,去工廠也能糊口。」
 
「但是,你這樣要花很多時間教會他們啊,然後教完跑了,又要從頭花時間教下一個新人……。」

「那有什麼關係,很好玩啊,可以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耶,人類這麼有趣的東西。只要想來、喜歡牛的人我都歡迎,來了又走我也無所謂。」

確實這座牧場裡大多數來求職的不管是在世間活得亂七八糟東倒西歪的無業遊民、沉迷於柏青哥而被趕出家門的賭徒、因為車禍創傷記憶力受損的精神病患,還是像鈴木さん這樣的應屆農高畢業生、船山さん這樣辭去都市工作來務農的人,全都是從零開始學習。甚至還有媽媽是算命仙說這裡風水寶地先來待一陣子就會轉運所以來短期打工一個月的迷樣婦女,或是加拿大背包客在路上搭便車遇到痞子社長被撿回來打工換宿一天的。

「就算是鈴木什麼都會,我也沒有非得依賴她不可。有一天如果她突然要走,我也不會說不行妳要留下來。牧場還是老樣子,就是工作變成由我來而已。」

不曉得該說他自信還是嘴硬。
 
來者不拒,去者也不送。

完全不把培訓成本當一回事。

這就是痞子社長最奇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