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大人不在家【黃金和牛牧場的第25份筆記】
只有一年的機會可以體驗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希望每一天都可以認真努力地渡過。
如果能夠每天都開心愉快但當然是最好的,但一旦認真過頭,可能會不小心發覺令人痛苦的事情。
朝會時聽到今天要除角時,心裡頭已經有點忐忑了。
更可怕的是,今天是社長去上課的日子。
「社長呢?他會來嗎?」我緊張兮兮地問資深員工們。
「不知道。」
我們進到D棟的柵欄裡,開始追逐小牛,一一將牠們制服。除了因為是小牛所以靈巧輕盈根本追不到之外,這次又更加困難,因為有很多頭導入牛連鼻環都沒有,必須用套繩的方式把繩圈拋出去,還好剛好勾住牛角,在拉扯中趕緊讓繩子鬆動套住鼻子穿過耳後再綁住。
少了鼻環,比之前花了超過一倍的時間,才綁好所有的小牛。所以除角的同時,也得將鼻環穿好才行。
社長只打給鈴木さん在電話中遠端交待了幾句,還是沒有要出現的意思。
接著只見越山阿伯有點勉強地拿起穿環器,靠上塑膠環,有點吃力地站上柵欄逼近小牛。
在我們當中,最有畜牧經驗的就是越山阿伯了。
他過去也經營自己的牧場,後來退休了,為了收入跑來找打工。
社長也常常說他是經驗豐富的人,有什麼事都能找他。
社長下達指令時,他一定會滿口答應,但事實上,無論是掃除、出貨、清糞床,他總是撥弄個兩下人就不見了,等到我把所有工作做完回頭才發現他在旁邊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坐著休息了。
某天說自己腸胃炎要請病假休息一陣子,結果第二天不知為什麼騎著帥氣檔車登場:
「他不是腸胃炎嗎?」我問羅德さん。
「對啊,我也不懂他在幹嘛。」
看到我在拍照還比了YA。
後來什麼也沒解釋又騎走了,也不是來通知大家他腸胃炎好了可以上班了。
這種狀況下來曬愛車……反而不就在說「我其實沒有腸胃炎了但還是不想來上班」嗎?摸魚可以摸得這麼正大光明啊?
因為我有觀光客光環可以肆無忌憚地拿起鏡頭對著任何日本人拍照,他只會覺得我是看什麼都新奇有趣的東南亞人而已,說不定還帶著驕傲以為是他的檔車太帥把我給迷倒了,絲毫沒有懷疑我會用來打小報告。
雖然我也沒有真的傳給社長打小報告啦,至少這次沒有,除非他真的惹毛我,就像幾天以後發生的事情一樣。
因為這陣子社長要上課常常不在牧場,西村さん靠不住,鈴木さん必須幫忙照顧D棟的牛,於是C棟除了治療和授精之外,例行的給草給料巡場就由我全包了。
但因為我不會開升降機,所以只要越山阿伯來打工的日子就會被安排來幫我忙。
然而,除了幫忙開升降機之外,臨時有小牛出生時,請越山阿伯來幫忙撒大鋸屑或是刷小牛,他就會冒出神祕的回答:
「那種事情不用做啦。」
這讓我滿頭問號,以為是我日文太差不了解他的深意,後來我隱約明白了身為零畜牧經驗的臨時工(可能還外加老日本男人眼中無知的年輕女孩)的我不能直接請他幫忙,請了他也只會想說反正我不懂所以可以呼攏過去。
平常不管跟我還是跟鈴木さん講話也一副上對下的姿態,可見鈴木さん身為實際管理者也拿他沒辦法,看來要給越伯的指令,必須由位階更高的男性下達才可以。
=====以下有血腥畫面,請自行斟酌觀看=====
這天的剪角也是由越伯負責,
「社長不會回來嗎?」
我忍不住再問了一次。
鈴木さん無所謂地說:「應該不會吧。」
因為上一次剪角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既然不得不剪角,那剪的人就必須要快、狠、準!
要有像社長那樣的瞬間肌力和敏捷度
才可以減輕小牛痛苦的機率。
如果剪角時有什麼差錯,造成小牛緊迫,
接下來免疫力下降,就很容易生病。
平常工作時打混摸魚我都無所謂,當做是給高齡就業者一個溫飽的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這個任務弄不好是會受傷的––––無論是牛受傷還是人受傷。
果然下第一刀,鉗子就沒有壓到底,牛角被擠碎裂成了兩半,留下一截殘角卡在上面要斷不斷的。
「咦?」
這個景象真的把我嚇到了,我發出了一聲驚叫。
「沒關係!沒關係!」
越山阿伯立刻大叫著擋在小牛前面不讓我往前查看。
但他動手時我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早已把全程看得清清楚楚。
「這樣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沒關係!」繼續跟我強調他沒有搞砸。
這個反應讓我知道,他可能已經搞砸了。
同時我也明白,以我的經驗和地位說什麼也沒用,但絕對不能讓這隻牛拖著一塊碎裂的斷角承受失血和感染的風險。
「羅德さん!!!」
我決定當抓耙仔。
羅德さん聽到我的叫喚從牛舍另一端走過來看,越山阿伯還在旁邊跳針說沒關係。
「呃……這應該不會沒關係。」
「好,那我再把它剪好。來!」阿伯立刻態度180度轉變,果然就是需要資深員工開金口才會聽。
第一時間只有我發現的話,他壓根不願意承認自己失誤,是以為可以輕易糊弄我嗎?
好不容易完成所有的剪角、止血之後,大家站在一旁聊開了。
這個輕鬆自在談笑風聲的畫面,似乎就是一個大人不在家的節奏。
太平靜了。
如果社長在的話,這個時候一定會大吼大叫地要大家趕快把小牛鬆綁,否則經歷過剪角的痛苦還一直被綁著也會更容易緊迫。
我默默開始鬆綁,羅德さん也發現跑來幫忙。
隔天朝禮時,西村走上來:
「有一隻牛突然開始拉肚子,是水便耶,好奇怪,之前都沒有跡象啊。」
羅德さん立刻會意:「啊……是那隻吧,越伯搞砸的那隻。」
後來抓到機會我忍不住跟社長大抱怨(對,抓耙仔我專業):「為什麼要把剪角交給越伯啊?不能趁社長在的時候做嗎?」
「怎麼了?牛有怎麼樣嗎?」
「那隻牛第一次剪的時候失敗了,牛角裂開來,後來再剪一次才剪好,拖太長時間了,一定會緊迫的,今天就開始拉肚子了啊。既然知道要剪角,那天下午社長應該來現場的啊!阿伯已經很老了,他現在連牛舍的柵欄都不敢翻進去。之前你每次叫他來幫我處理什麼,都是我進牛舍去弄、他就站在旁邊看,表示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反應和敏捷度都不如從前了。」
「不交給阿伯,鈴木和羅德也會做啊,是他們把事情推給阿伯,又不是我說一定要阿伯來。」
「但是你一直說阿伯很有經驗、有什麼事就交給阿伯,大家就會讓阿伯來做這些特別棘手的事啊!」
人人都知道剪角是一件多麼傷心又傷身的事,殘酷的現實就是沒人想要髒了自己的手,這個狀態下,阿伯願意出來面對,其實已經算是赴湯蹈火了。雖然可能也是因為他一直被社長塑造成養牛老手,如果這時候還推托面子拉不下來,但說到底他也不是故意的。
所以我到底在氣什麼?
用這種沒大沒小的口氣,對著根本不在場的社長發火,其實要怪就該怪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站在一旁看著事情發生而已。
如果我動作再更快一點,如果我力氣再更大一點,如果我敢嚐試,敢把除角這件dirty work攬下來,也敢承擔像越伯這樣除角失敗時的心理壓力,如果我的勇氣再更多一點,那就好了。
當然不敢說我能做得更好,不敢保證只要讓我來就沒有一隻牛會緊迫。
畢竟工作的對象是活物,掙扎時出現的行為需要更多的經驗和反應敏捷度才能應付,甚至還要一點運氣。
這樣看來,越伯的經驗沒話說,就算他的反應力和年輕時一樣,那這次也只是不走運而已。
這些我其實明白的。
只要設身處地就能體諒他的失誤了。
所以我真的是因為小牛受傷而生越伯的氣嗎?
還是因為越伯呼嚨我、小看我所以才生氣?
得知那頭小牛隔天真的生病了,我是不是也有點興災樂禍呢?
說什麼為了牛,其實只是滿足自己的自尊心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