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10】翻越多良岳(後篇)


聽取賴神的建議,回到昨日下山的登山口。
在救難編號牌子下,發現山神留給我一把神器––––非常堅固的原木登山杖。

雖然昨天並不是沒想過要找根木頭來支撐,但延路除了針葉林,就只有低矮削瘦、弱不禁風的小灌木叢。要知道針葉林這種東西不管再高大,樹枝都像毛髮般脆弱,根本沒辦法支撐任何重量,甚至也沒人用它來製造木器具。
然而這根實木真是萬中選一,表面還相當平滑,似乎前面的人已經將手持處都磨到拋光了。
話說沿路顯眼的地方都有像這樣的救難編號牌。
沒有sim卡還是可以撥打緊急電話,所以當我發現整座山只有我一個人在爬時,就決定每個牌子都拍張照,避免掉落到哪裡無法返回原路時,可以在報警時告知最後拍到的號碼。

再度踏上山徑,入口寫著「萬里之行,始於一步」。

爬山,只要勇於開始就行了,和做任何事情一樣吧?

今天清晨的大雨,讓整座山都像個盜汗中的大叔,嘩啦啦地流水從原本不是河的地方傾洩而下。

厲害的是這些水一點都不泥濘,顯示這座山的植被健康,根系完整,能穩固表土並且淨化水質。

我在這些臨時河流之間跳石前進,首次體會到gore-tex暢行無阻的魅力。

好景不常,才剛走上一條平緩寬敞的路,突然一陣風,濃如眼屎的白霧直逼而來,將我籠罩在一片混沌當中。

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蔗姑救我!!!

姥姥!
裡頭完全中空,但沒有小倩的骨灰,只有一些本壘板(?),看起來像是用來休息擋風煮泡麵用的。

172公分的比例尺,證明樹洞的大小真的很壯觀。

終極迷航二號站:

這次有好心人士手作路標。

但我一直到爬完這段都搞不清楚纏著紅膠帶樹究竟是登山隊留下的標記,還是準備砍掉的疏伐記號。
如果是前者,就會是非常錯誤的示範:沒有彈性或空間的繩索、膠條,隨著樹一年一年長大會陷入樹皮裡,造成潰爛傷口,下一步就是風一吹,斷裂倒下,傷人傷樹。尤其在台灣有許多一暝大一吋的熱帶樹種,它們和失戀的人一樣,胖得愈快傷得愈重。

看起來很好吃的芬達橘子口味木耳(誤)

薄霧中,連積水坑都恍如仙境。

前途茫茫。有預感又要迷路了。

雖然霧一直沒有散去,但是前人留下的石堆記號看起來很可靠。

似乎很用力在說:就是這條啦!你沒走錯。
經過一段碎石灘,眼前突然出現幻覺。

我雖然知道地圖上有個地方叫「金泉寺」,但沒料到這種深山林內可以蓋出一棟這麼精美的建築物。


寺前有個奇妙的方形紅土空地,看不出來做什麼用的,其它寺廟也沒看過這個構造,莫非是營火晚會場地這麼親民的設施?!
寺旁的解說牌上說,平安時代切期(西元807年左右),弘法大師空海(在這之後的旅程一直出現的名字),登上山頂參拜奈良時代的修行者––––行基菩薩(ぎょうきぼさつ)在多良岳山頂設立的三社大権現(供奉釋迦、彌陀、觀音三像),下山時在山頂附近湧泉之處親自刻了一尊不動明王和兩尊童子像,建立了金泉寺。
就是人家蓋寺你也搶著蓋寺的意思。
蓋完之後,這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就成了諫早地區最夯的修煉道場。僧旅和信徒們趨之若鶩,發展到江戶時期,已經蓋了30幾座宿坊、住著600多位修行僧。
然而在那之後,金泉寺又經歷了各種苦難的歷史,包括遭到基督徒的火攻。
蛤?
我又再用力看一次,
「遭到基督徒的火攻」(キリスト教徒の焼き討ちに遭う)。
這句話真是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日本古代的僧侶就像少林寺一樣個個不是好惹的。為了在動盪的時代抵禦盜匪或兵禍,都培訓一大票武裝僧人,稱為「僧兵」(そうへい)。有的甚至發展成龐大的軍事組織,強可敵國而與戰國武家軍隊正面對決。
但我從來不知道來到日本的基督徒竟然也加入訓練十八銅人的行列,派得出軍隊來和不好惹的日本寺院產生這麼大的爭執,嚴重到要放火燒寺,實在和電影裡受到德川幕府百般壓迫的傳教士形象大不相同。
因為這些事件,最初的寺廟本體早已在動亂中燒毀,目前看到這斬新的佛堂是最近平成21年才重建的。

據說,千年前建寺時空海親手刻製的不動明王像和2側的童子像,一直傳承下來,在祝融之際還有人搶救下山藏於諫早民家中,現收藏於諫早市美術歷史館,學者研判應是真品無誤。

因此,留在金泉寺境內唯一的古物,就只剩下寺堂前方的石垣了。


這些石塊形狀大小不一,呈現未經加工直接相接砌成的排列不規則的「野面積」,也是日本千年前最原始的堆砌工法。

緊鄰在金泉寺的旁邊的,已不再是上百名僧侶生活的宿坊,而是一棟山屋。

一座海拔不到一千公尺的多良岳,旁邊竟然附設山屋。

大概是因為多良山系是由好幾座山頭組成,今天攻這座、明天攻那座也是可以三天兩夜忙得不亦樂乎。
我原本打算來這裡過夜,但這裡只有週末六日開放,平日必須要5人以上預約才開。致使我放棄挑戰五家原,第一天轉攻經經岳,先下山去住平谷自然館,隔日再戰多良岳。

山屋前的公佈欄,貼著金泉寺改建時的照片、
每個月舉辦一次護摩焚祭,可以把你的煩惱或願望寫在木條上,和1000日圓裝在同一個信封裡,投進賽錢箱,就會在法會時幫你把它燒毀(原來那個方框不是用來舉辦營火晚會的啊)、

露營一次500日圓,

相當於台幣不到200元,真心覺得這個寺廟+山屋+天然湧泉+生態廁所+露營場的組合真的很棒,參拜的信眾不怕沒被方上廁所,來露營的山客又有種神靈保祐的感覺。
很值得台灣廟宇參考,把廟前的廣場或戲台開放給環島旅客露營,收個100、200塊給人家上廁所沖澡,最好兼賣一些泡麵啦在地青菜水果,拜一拜就現場野炊吃一吃保平安這樣多好?
山屋後設有一組生態馬桶,馬桶打開可以看見裡頭的糞土,但一點都不臭,大概很快就被豐富的微生物給分解了。

馬桶旁的把手應該是用來翻動裡面的糞土,保持鬆動通風,給微生物足夠的氧氣來活動。不過把手用繩子固定住了,旁邊還寫著「請不要轉把手」。
馬桶蓋上還貼著「禁煙」兩個字,因糞土中會定期混入木屑(おがくず)來幫助生物分解,乾燥的木屑非常容易著火,把菸蒂丟進去,一點點火苗就可能默默在馬桶裡燒起來了。
除此之外,我猜還有兩個重點:
一是這些糞土分解完會當作有機肥使用,回歸自然。而菸蒂頭內是化學纖維,不但無法在生態馬桶中分解,而且還會殘留尼古丁等環境毒素。如果落入山間,可能會被小動物或溪魚誤食。
二是這些收集到的大便,在馬桶蓋底下持續發酵,很可能某個階段裡頭全時沼氣,沼氣的主要成份是易燃的甲烷。這時哪個天才叼著菸打開馬桶蓋,上演馬戲團噴火秀,火燒眉毛也就算了,搞不好整間山屋都給你炸了。
總而言之,吸菸風險多,及早戒菸為妙。

一邊大便還可以一邊詳閱關於生態廁所的一切詳細介紹。
其中管理員強調了三次:「請不要轉把手」,因為很重要。
似乎是因為以前有人轉到掛彩。
也太賣力了吧?!日本人連攪大便都攪得這麼認真啊?

小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但看起來鍋碗瓢盆都十分齊全。
網頁上說,這些沒有瓦斯、沒有電,必須自備照明和糧食自炊。裡頭倒是有個小森食光裡取暖和烤麵包用的火爐。窗邊有三個保溫壺,既然沒有電源,估計是將水煮熱了,再倒進去保溫吧?

一晚1000日圓、租被毯200日圓,紮營500日圓。

山屋後面有個薪柴庫,裡面儲備了大量的燃料。看來是個冬日裡生意也不錯的地方。

從金泉寺開始,路徑就清晰許多了,寬度也像是可以容納大量人潮一般。

這裡有個指標寫著「金泉寺登山口」,看來順著這條平坦的林間步道往下走就是公路,蓋寺的建材應該也可以從這裡運上來。
一路上走在霧中完全沒遇到任何登山客的我,終於在這裡聽到遠方嘻笑的人聲。一般的遊客大概都會循這條路上來散步和參拜吧。
走了一小段,就立刻看到通往山頂的鳥居,以及日本參拜道經典配置的石階與常夜燈。

在鳥居的旁邊,有兩個座像,寫著「役の行者」。


這個役行者的本名叫做役小角(えん の おづの),他是日本修驗道的始祖,也就是透過山中苦練修行,獲得操縱自然的力量,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咒術師。

他的壇前擺滿了一整排的木屐(下駄,げた)。
這裡的解說牌中寫著,役行者為了在山中修行,兼能向信眾佈道,總是穿著木屐一山跨過一山地行旅,途中順便舖橋造路、開山建堤,幫助過許多山區的居民,因此祀奉在此以表達感激之意。
據說,在他面前供奉他最常穿的一本齒木屐,就可以獲得他巡野全國的腳力,解決你的腰痛、關節炎、坐骨神經痛,比控八控控還厲害。
他的傳奇故事也被改編成20年前的人氣卡通《鬼神童子ZENKI》,故事是一千多年後的現代,役小角的後人是個愛穿短裙的巫女,獲得役小角的力量召喚前鬼來為世間剷除妖魔鬼怪。
 

這裡是《鬼神童子ZENKI》第一集:


女主裙子的長度和冗長的變身橋段都和同時期的《美少女戰士》如出一轍。

【註】網路上發現一個部落客阿伯,每天的運動就是穿一本齒走路。
一般的木屐都是二齒或三齒,也就是鞋底有兩條或三條橫木。
因為一本齒木屐平衡困難,必須使用紮馬步的力量行走,一般沒穿過的人連站立都很困難,因此被稱為是「武道」的木屐。(欸?不過清朝的貴族婦女不都穿……)

整齊劃一的參拜道石階,竟然在抵達山頂前就中斷了。
眼前出現一座超現實的巨石。
樹叢圍繞的中間,露出了一個窟窿,裡頭的地藏菩薩面朝外坐著。

從巨石側邊的小徑走下去,菩薩們竟然繞了一圈,至少十來座。

再走一段,又開始曲折的拉繩攀石。

這裡有一段警示標語:
「此繩索並非以背朝下垂降使用。
請先拉拉看確認繩子是否牢固。
請與前方人員保持間距,避免他人滑落時被牽連,
或是冬季登山時被鞋底的冰爪踢傷,會血流滿面喔!
 
為什麼這裡會設置鐵鎖和繩索呢?請也仔細考量週遭環境。
如果只是用單手輕輕抓繩,腳一滑就難以單手支撐自己,又萬一手腕的行動方向異常,恐怕還會扭傷或骨折……」
這個警語根本到了一個苦口婆心的地步,雖然講了一堆看起來像常識的事情,但如果是第一次爬山、第一次遇到拉繩前進的登山者,確實很需要哪個誰把這些可能發生的風險詳細說明,更重要的事,即便山上裝設有繩索裝置,使用者也有責任在行進前試拉、確保裝置穩固,並且以正確的姿勢使用,這才是登山的正確觀念。

一路上都是各種佛像。尤其在每個地形特別崎嶇的地方。

前往山頂的階梯已然像老人的牙齒般鬆動,雙手並用地往上爬。
這個姿勢在天然地形上就會很帥,但在人工廢墟上不知怎地看起來就很可憐。
看起來腹地不大的山頂,有一座像是庭園又像祭壇的建物。

這些建材要一路搬上來雖然不是不可能,但也真是累死人。
山頂已非一千多年前行基僧人建造的三社大権現,釋迦、彌陀、觀音三像全都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放著鏡子的小神社,石板門還掛在一旁。
鏡子是神道教中的「御霊代」(みたましろ),也就是自然界的神靈寄宿於世的容器。
御霊代可以是岩石、神木,或者《日本書紀》中的三種神器––––八咫鏡、天叢雲剣、八尺瓊勾玉。但目前為止最常見的果然還是鏡子。
天照大神曾和他的子孫說:
「見此寶鏡,如見我本人。」
(吾が児、此の宝鏡を視まさむこと、まさに吾を視るがごとくすべし)
不過在神社裡廣設銅鏡的做法,起因於明治天皇頒布的法令,詳細地規定:
「以白銅圓鏡,天神地祗與天皇直徑一尺(大約是和鄉民一樣的30cm),其他神七寸(約21cm),背面刻上神名,握把繫上紅繩……」
推測就是在這個壯大神道教、貶低佛教的同一個時期,山頂的三社大権現成了神道教的神社。供奉的鏡子不足30cm,是多良岳的山神。

多良岳的展望:

……好的。
據說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有明海、雲仙半島,最遠還可以看到熊本的阿蘇山。
但現在什麼都別說了。

山頂竟然沒有標高柱,
只有覺得自己很重要所以要立椿紀念的「第一屆太良社區發展協會歐洲海外研修團員」。
只好跟地圖合照證明我在多良岳山頂:

雖然說和鹿島市的天氣預告一樣準時在10點放晴了,但大概是剛剛不小心鹿島市界,所以進入雨一直下的迎風面。
幸好我離開長崎時,林林堅持要我帶著她買來還沒用過的無印良品雨衣。當時我還嫌棄說我準備一到福崗就要去買登山專用的雨衣了,結果這件雨衣真是大大地救了我一條命。

因為在拍這張照之後,我還做了一個愚蠢的判斷。

當時我從地圖上發現從多良岳到國見岳之間,有一條虛線。而這條路真的存在,我照著地圖的方向,沿著山脊就成功走到國見岳了。

但走到這裡也就大功告成應該要滿足了,我卻看到地圖上這條虛線明顯一路通到役行者像,便想穿過國見岳,一定還有捷徑下山。
也確實找到一個路口,只是被細繩擋住。
但我已經嚐過一次甜頭,鬼迷心竅滿腦子覺得前面一定有路,就跨越細繩繼續往前。
這個被稀薄的灌木叢包圍的路,很快地成為一個極速下降的斜坡,但中途也沒有什麼阻擋物,我就邊滑邊走地下降,直到身在一個峽谷之中,才發現無路可走。 
這下尷尬了,代表我必須原路折返回到國見岳。
這坡要下來是很好滑,要上去是完全不得其門而入。地面的傾斜角度太高、腳底下的厚實的落葉不斷鬆動,就算我四肢抓地往上爬也根本一直在原地打滑,一步都前進不了。
最後我摸索出一個借力使力的方式,那就是腳踩在樹根上,往上撲向稍高一點的樹,用力抱著樹把身體環繞到上方,再轉身撲向下一棵樹。
明明剛剛滑下來只要15分鐘,抬頭望著上方,來時的山頂卻已身在霧中遙不可及,原路攀回就搞了我快一個小時。
有些樹實在太瘦小,撲向它時聽到喀喀嗄嗄的聲音,聽得我心跳愈來愈快,害怕自己走不出這座山谷。
終於回到國見岳的巨石,人卻在和下來的路口相反的另外一端,可見我在下滑時路線早就偏離原本的方位,就算剛剛人在峽谷裡時硬著頭皮涉溪也走不到目的地。
繞著巨石來到剛剛阻止我前進的細繩處,再度跨越它回去,心裡真是百般感觸。一路上只要看到前人留下的細繩我就立刻改道,怎麼會這個時刻突然被雷打到強硬穿過呢?
我才知道地圖上標示的灰色虛線,就是不建議行走的舊山道,地形的變動早就讓它面目全非,兩山間的通路也已崩落成一座山谷。
這個驚險的段落讓我再度對今天早上阻止我上舊山道的賴神滿懷感激。這條虛線這麼短,就已經無法僥倖通過了,更何況是平谷越那條好幾公里的虛線。
陪我渡過這場苦難的神勇雨衣,我一直帶在身上,直到後來遇到一個想要買雨衣又沒錢的東德人(他說雖然現在叫德國,但東德人還是比較沒錢),就把這件充滿愛與關懷雨衣傳承給他了。

乖乖走原路回到役行者像的叉路口,發現多良川水源地。

這樣小小一座不到一千米的山就是一條河的水源地,實在不能小看多良岳。 
既然都寫了是水源地,即便周邊滿是青苔,我還是忍不住用前人設置的木柄勺子接了一瓢來啜飲了一小口。
果然是甘甜無比。
回想起熊本人引以為傲的天然自來水,也是這樣清涼順口。日本人泡茶製麵時最愛強調取自哪裡的天然湧泉,似乎真有點道理。

不過水源地就水源地,不曉得為什麼,接下來走的路也水成這樣。

一路水到匯流成河,實在不清楚這是走在路上還是走在河上。

走著走著,來到寬敞的林間,坡度平緩,水還是在我腳下淙淙地流著。

看起來像是可以容納童軍團幾十個人坐下來一起吃飯糰的地方。
地上突然很多人跡,這個人跡不是腳印,而是沿路的糖果紙。
想到旁邊這溪雖小,卻也準備一路通往有明海,我還是拿出預藏的塑膠袋,逐一彎腰把糖果紙撿起來。

路徑旁的牌子上是佐賀縣的公告:
「這片森林長滿了
紅楠(タブノキ)
山茶花(ヤブツバキ)
天竺桂(ヤブニッケイ)
等常綠闊葉樹,他們會遮蔽陽光,導致像狐子剃刀(オオキツネノカミソリ)這類低矮的植物繁殖困難。
目前正在進行除伐過密闊葉林的工程,將森林調整到適當的密度,促進生物多樣性,還可以防止表土流失。」
日本的工程說明都非常白話,幾乎是以對小學生說話的口氣描述,除了透明溝通之外,還帶著教育意義,避免民眾為為政府沒來由地在亂砍樹。

走到河道和步道終於分開時,一個充滿拼裝屋的小聚落出現在我眼前。
我聽到人們交談的聲音,還有熱絡的敲擊聲。

穿過鳥居,往下走,很快看到一群老爺爺正在砍柴、鋸木頭。
「喲!」其中一個發現了我,「妳好!」
「你好。」我微微地笑著走向他們,然後這阿公們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開心地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輪流問了我一堆問題。
「妳是從哪裡來的呢?怎麼會從這裡下來?」
「呃,我去爬了多良岳。」
「天氣很不好吧?妳有看到風景嗎?」
「沒有,哈哈,全部都是白白的一片。」
「哈哈哈,對嘛!一定都是白白的啦!」 
「怎麼會這個時候就來爬山啊?マンサク花開了嗎?」
「咦?什麼花?」
「マンサク花啊!黃色的那個花。」 
「可能沒有吧,我一路上什麼花都沒看到。」
「妳是中國人嗎?」
「我是台灣人。」
「喔喔喔!!我兒子的老婆也是台灣人,他娶了她之後現在也住在台灣喔!是個很優秀的老婆吶〜」
我有限的聽力加上諸位阿公的方言很快讓我不曉得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總而言之,大家看到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似乎都非常開心,讓我感覺自己像個白雪公主。
(喂喂喂,所以他們是七個矮人嗎?)
(……以身高來說我確實是以女巨人的姿態登場的)
「妳接下來要去哪裡啊?」
「我要搭車去福岡。啊對了,請問中山公車站要往哪個方向走?」
「從這條路一直往下就到了,可是很遠耶!妳有查公車的時刻表嗎?」
「有!再半個小時就有一班,謝謝!」
「喂喂,很遠耶,半個小時走不到吧?」
「那個誰你不是開車來嗎?」
「載她一下吧!」
「喔喔,好喔。」
「不用不用,沒關係,我用走的就可以了。」
「沒關係啦,妳至少也要走一個小時,搭不到公車很麻煩的,下一班又要等好幾個小時喔。」
就這樣七矮人們立刻幫本宮安排了座騎(喂)

沿著曲折的山區公路,抵達了中山公車站。
我和載我下來的阿公道謝,他就回頭折返了。他們都是中山露營場裡工作的維修人員,據說再過一陣子就是花季,接下來的每個週末這裡都會擠滿了人,所以他們必須趕工做好準備。

公路的左邊,是依著山坡緊鄰公路的三戶人家,右邊則是零零碎碎幾塊種著蔥和萵苣的小菜園。
一隻小狗從其中一戶人家衝出來,一個小男孩跟在牠後面跑出來,指著我大喊:「敵(てき)!」
小狗立刻撲向我……

然後聞一聞就走了。 
小男孩靠過來,問我在這裡幹嘛。
「我剛爬完多良岳。」
「哪裡?」看來他還太小,整個世界觀還沒觸及到家門口以外的地界。
「上面的那座山。」
「那妳現在在幹嘛?」
「我在貼繃帶。」對,我就在他們家門口的空地上蓆地而坐,脫下鞋子把剛剛下坡時用來防止大姆指長水泡的繃帶殘片撕掉,再包上新的。果然是非常值得指使阿狗攻擊的可疑人物。
小男孩大概覺得我莫名其妙,就去對面空地上唯一的溜滑梯玩了。

我穿好鞋子,開始在站牌附近東晃西晃。
一個大約是中學生的女孩,從另一戶人家的窗戶探出頭來看我。 
過了一下子,她的母親走出來,用手在嘴邊做成擴音器的形狀朝著下面公路上的我大喊:「您在等公車嗎?」
「對!」
「這裡的公車可以隨招隨停,不用在站牌旁邊等,一邊散步下去,看到公車再招手就好了喔!」
「啊!原來如此,謝謝您!」

我真是對這位太太的建議充滿感激。
這山谷風光明媚、空氣清新,每個轉彎都是宜人的景緻。一路上幾乎沒有車子通過,週遭寧靜地聽得到深深溪谷底下傳來的流水聲。微風徐徐吹來,輕輕推著我往下走去。

「我大概再也沒機會到日本這麼偏鄉中的偏鄉來了吧?」 
當時我天真地是這樣想的。
殊不知一個月後上了命運的鐵馬,必須翻過無數條越嶺公路,原來這裡不過是我的第一個日本偏鄉,等到了長野、青森、北海道,整天一個活人都見不到的地方也大有所在。

這個「中山區」,跟我從小到大所知道的那個中山區差很多。
只有一條路,夾在兩側都是山林的山谷間,似乎就是剛剛才看到水源地的多良川所切割開來的溪谷。

一路走下來,發現這裡的公車站還真不少,似乎只要有一戶人家,就會設立一個站牌。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距離下一戶人家可能就要好幾公里。
經過一棟屋前時,有個胖胖的阿嬤提了桶水出來,往山溝裡倒,然後抬頭看到我大笑說這水怎麼樣怎麼樣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能跟傻笑她說抱歉。但她最後還是非常自然地笑著說:「路上小心喔!」好像這個陌生人走在這條前後只有他們一戶人家的路上一點都不可疑的樣子。
回想起來,直到完爬我都沒在山上遇見半個人。
可能因為太難遇見人了,所以這裡的人看到其他人類都毫無戒心地像是在跟家裡的熟人聊天,人口密度對於社會人際關係的影響力真的很大。

這是我在日本看到的第一個小心山豬過馬路的牌子。 
真是既害怕又興奮,會不會巧遇山豬啊?忍不住憋氣四處張望。

然後隨即發現旁邊擺了一個山豬陷阱籠。
喂,這個……
牌子當然是要立在會經常出現山豬的地方才需要提醒用路人注意沒錯,但也成為獵人參考籠位的指標了啊?!
不過至少用的是籠不是捕獸夾。一樣是要抓山產來吃,籠總是比較人道一點,而且因為動物不會因為受傷失血過多而提早死亡,所以宰殺的時候比較能保持新鮮,也會比較好吃(喂)。

接著又在路旁發現一整排的黃花。

莫非他們說的花季,指的就是這個花嗎?
 
後來查了一下,可惜不是。
阿公們說的マンサク,又寫成「満作」。
或許我們會叫她「日本金縷梅」,對,抗痘化妝水裡面必備的那個金縷梅。
因為她總是早春時第一個開花的植物,所以從「先開」(まず咲く)這個詞得名。
或許這就是冬季的最後一場雨,風雨過後,山頂那些光禿禿的枝條上,就會掛滿一絲一絲的金縷。

第一天在經經岳山頂上的就是尚未開花的金縷梅
又一個小心山豬的牌子:

……旁邊的獸徑上照例放置一枚陷阱籠。

筆直齊一的人造林前,有塊牌子寫著:
『打造多良岳木材產地的示範林––––
本地(鹿島市、嬉野市、太良町)以多良岳產木材品牌化為目標,致力於優良木材生產。
樹種:杉、檜
生產目標:無節柱材
施業歷(不是失業率,意思是經營林木需要的施工作業歷程):
枝打 3回(=定期把針葉樹上的枝條砍掉,避免它們長粗後在主幹上產生節眼)【註】
間伐 3回(=正式採收前定期疏伐調整森林密度)
平成28年3月 佐賀南部林政協議會』
竟然是最近幾年開始打造的國產材地方品牌。
連木材都以地方為單位行銷,就像麻豆文旦、溪州芭樂一樣,日本林業也打算製造品牌級的產地產品,這實在是台灣林業難以想像的。
【註】這個作業有出現在《哪啊哪啊神去村》的這段:

道路旁邊,就是通電的柵欄,用來防止山豬闖進農田和民宅。

再往下走,就是木料放置廠,不過看起來不是新鮮現裁的木片,而是二手的舊木,大概是用來燒柴或製作棧板的。

突然想起我在出發前,拿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煩 Jojo 和豆哥,說我70升的背包沒辦法固定在單車後貨架上,所以想說要不要帶馬鞍包就好。當時豆哥說:「就帶70升的,到時候隨便找一塊木板固定在後貨架上啊!」 
我說:「哪有那麼容易找到木板啊?」
……原來這麼容易就可以找到是不是?!

終於看到多良川修煉得道後的真面目。
竟然可以從那小小一束水龍頭般的水源匯流成這麼大一條河。


等待的公車迎面朝我開來,但因為要等它往上開到中山站,回程我才能招手上車,所以我繼續往下走,然後每走十步就回頭一次,很怕沒跟司機對到眼,他就這樣揚長而去。還好成功轉身攔截疾駛的山區巴士。

抵達多良火車站時已經快要黃昏了。

雖然位在多良鎮上,但附近什麼店家都沒有,車站的尺寸也讓我想起台東的康樂火車站。
明明已經在鎮上了,但火車站廁所的馬桶還是充滿生態感:

你沒看錯,是一個洞,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我拍照時非常緊張。因為手機如果掉下去可不是有沒有防水這麼簡單。
而且沒有沖水系統。
或許要成為已開發國家,或許有些硬體真的不一定是必備。
不過走進火車站裡頭,倒是相當熱鬧。

幾個大叔非常熟絡地在聊天,彷彿他們都是特地約好來聊天,不是在等車的。

這是我看過最滿的車站佈告欄,而且全都與列車資訊無關。

內容包括了太良高校的各種新聞、
本屆畢業生的夢想、
車站美化排名多良站壓倒性勝利、
平成23年的多良岳狐狸剃刀賞花登山團、
「這是一個有很多好地方的火車站喲〜」幸福之鐘落成,鐵道迷來訪、
村民的手繪明信片作品,
還有來太良必吃螃蟹(什麼?!)
我趕緊地跑去問售票口的站長:「請問,車站附近有飲食店嗎?」
「飲食店啊?有點遠喔……」
旁邊的大叔們也在幫我想哪裡有飲食店,「超市的話,這條路走到底右轉是有一家。」
「請問您要去哪呢?」站長問我。
「我要去博多,還有20分鐘車就要開了,應該是來不及。沒關係,謝謝!」
旁邊的大叔打開話匣子問我:「您是哪裡人呢?」
「台灣人。」
另一個大叔接著問:「請問您是來看海中鳥居的嗎?」
「咦?不是耶,我剛剛爬完多良岳。」原來這是一個來看海中島居的地方是不是?!
「哇!真是太厲害了,從台灣來爬多良岳啊?」
「辛苦您了,真了不起。」
「請問,那個海中鳥居,我現在跑步過去看再跑回來,20分鐘來得及嗎?」
「來不及啦!來不及啦!太遠了!」
想不到竟然就在這個地方,如此難以抵達的村落,我下一次來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螃蟹和海中鳥居真是令人扼腕啊!!!
聊著聊著,站長突然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售票窗口,他交給我一張紙。

原來他從剛剛聽到我要去博多站,就低頭忙著把轉車的時間表抄下來,還把月台編號都查好寫在上面,怕我不曉得要去哪轉車。
往肥前鹿島的列車進站時,他還特地從站長室走到月台跟我說就是這班車。

月台旁,傳說中的幸福鐘本人
敲一下就可以讓自己獲得幸福
敲兩下就可以讓兩人一起幸福
敲三下就可以讓大家通通幸福
所以整個車站的人聽你敲幾下就知道你是不是只想到你自己(誤)

永別了,螃蟹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從深山到農村,從農村到小鎮,從小鎮到九州最大的城市,場景切換得實在太快了,令人難以招架。 
晚上八點,走出博多站,南出口全是KTV和居酒屋,穿著西裝的酒醉大叔勾肩搭背三三兩兩地走在街上,發傳單的小弟不斷攔住行人的去路。
 
經過合同廳舍(也就是把各個政府部門放在同一棟建築裡便民的行政中心)時,一群人正在高喊著口號抗議。

我徘徊了很久,聽不懂他們在喊什麼,只看到其中幾個人手上的海報寫著「安倍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