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26:目珠糊著露螺肉

這兩天一直在傾盆大雨中工作,濕度高到連蝸牛都忍不住鑽出來了。
 
日本的蝸牛非常不敏感,即使被我抓在手上拍照,還是能自在地探出頭來,就像日本人在餐廳吃飯會把皮夾手機相機全都放在桌上就去上廁所一樣。這個國家的每一個生物對他人的信任都叫人無法想像。
 
我昨天才發現一件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的事情。
 
通常在插地瓜苗的時候,會由兩個人一組;第一個人負責「放苗」,先拿兩束地瓜苗(從苗商載來的時候就已經是40支綁成整齊的一束了),拆開後一支一支放在舖好抑草蓆和鑽好每隔40公分一個洞的土壟上,確保每個洞上都有一支葉稍方向正確的地瓜苗。
 
第二個人則要「插苗」,也就是把地瓜苗插入洞中到第二個節眼的深度(二番目),然後蓋上一坨土固定地瓜苗。
 
相對來說,第一個人的工作算是非常輕鬆,第二個人則要長時間維持彎腰的姿勢。
 
目前為止我只做過一次,就覺得腰椎酸到快掉眼淚,但為了不讓人瞧不起台灣勞工還是忍住繼續做,雖然我總是動作最慢的一個,所以其他人完成他們的那一排就會自動過來幫我,最後我的實際工作量還是不到他們的一半。
 
到這裡為止已經覺得很不好意思了,想不到我還做了更不要臉的事情。
 
那就是我一直以為一開始被分到哪個工作,就會一直做同一件事,所以每次被分到第一個工作(放苗),就整個下午都在放苗,還一邊慶幸自己今天又只要放苗就可以了。
 
直到昨天細心的voonさん才神情嚴肅地問我:「昀さん,妳會插苗了嗎?」
 
我還在狀況外嘻皮笑臉地說:「會是會,不過插得很爛,謝謝voon老師!」
 
voonさん微微一笑,過了10秒才跟我說:「中原さん一直在做插苗,好像快要死掉了。」
 
我回過頭,發現她的動作確實比平常的速度慢了很多。
 
然後我抬頭望向四周才注意到,身邊的每一組全都已經互相交換工作了。
 
原來他們一直以來都是每個人交替負責放苗和插苗的工作,讓插苗的人的腰可以稍作喘息,才不會一直由同一個人擔著這份苦差事。
 
 
已經過了一個多禮拜了我才發現這件事。
 
 
因為一般來說,絕對不會由第二個人開口說要交換。而是由第一個人發現搭檔看起來很累、很痛苦的樣子時,主動說「讓我來吧」。
 
這個知已知彼絕口不提的默契,果然很日本。這段期間我總是做第一個「放苗」的工作,跟我搭檔過的阿部さん、住友さん都不曾跟我說過這件事。
 
只有和我同樣新來的山下さん,昨天插苗到一半轉過來跟我說:「大変ですよね!」我卻只回答「啊,對啊,腰很痛吧?」完全不知道他是真的受不了才會說出這句話等待我主動頂替他,想不到我的回答竟然搞得像是幸災樂禍一樣。
 
 
除此之外,會主動來跟我搭檔的人,大概就是茶一さん了。
 
「昀さん!來來來!」他用從在南崁工作過9年的buonさん那裡學來的中文熱情地對我大喊,揮手叫我去他前面放苗。
 
其實我不但插苗很爛,連放苗也頻頻出錯;不是多放一支,就是少放一支,讓第二個人沒辦法一口氣插完整排苗,每次都要跑來跟我要一支苗。
 
茶一さん明明知道卻還是願意當我的搭檔,而且從來沒跟我說過要交換工作,簡直就像是一直在我身後cover我犯的錯一樣。
 
「茶一さん,你的腰會痛嗎?要不要跟我換?」
終於了解這個江湖規矩的我,今天問了他三次,他都笑著說:「大丈夫!」還一邊精力充沛地跟eggさん比賽誰插得比較快。
 
然而,雖然我把自己的不知情這件事怪在日本人的委婉和茶一さん的照顧頭上,這個農園裡的每一個人,不管來自哪裡,都有體察他人感受的能力。
 
只有我沒有。
 
虧我還曾經天真地以為,台灣出生的我,是最接近日本待人文化的人。
以為自己的丁寧體用得比別人順就是有禮貌,以為自己一副勤奮誠懇的樣子就是比別人更努力認真地工作。
事實上不只速度不及他人的十分之一,連對待他人的心思都貧乏得無人能敵,工作時根本沒有察覺身邊的人們到底在幹什麼。
 
我只想到我自己而已。
 
真正的「禮」,不在於口中,更不在於表情肢體,而是重視和回應別人的感受,這句話不是我自己說的嗎?不是還因為這樣大肆批評了自己討厭的那個熊本旅社老闆嗎?為什麼可以狂妄地犯下同樣的錯誤而不自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