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一下下04】該不該去熊本?

熊本

明明就不是一個我很期待的地方。
來日本前,連熱愛熊本(其實是熱愛熊本熊)的阿白都對我說:
「熊本妳可能不會喜歡,但妳可以去阿蘇……」
這次我也一落地就聽說香港旅客永遠無法和熊本熊合照,因為現場太多戰力超強的台灣人了。
果然昨晚抵達熊本車站的瞬間,我的都會過敏症又發作了。
【註】都會過敏症:因人口密集地區的空氣、噪音、水泥化或人情冷漠而造成的心理或生理性不適,主要症狀包括呆滯、沮喪、躁鬱、畏光、噁心、反胃等。是一種由我瞎掰出來的疾病。
本來就有預感這會發生,所以只預計在熊本待1個白天的時間。
但不曉得是拉麵還是旅舍老闆加重了我的症狀,所以整個晚上搜查隔天逃離熊本前往阿蘇的交通方式。隔天,因為睡過頭沒公車了(可以振作一點嗎?),所以早上起來決定以悠閒的步伐,沿著貫穿熊本市、一路與我相伴的白川,走去熊本城。

意外地,這個選擇倒是沒讓我後悔。

雖然原本該去的地方通通都沒去,不過,至少,這個最「不該去」的地方,我去了。


故事展開。
首先,我真的吃不懂拉麵。

上桌時看起來賞心悅目閃閃發光沒錯,但目前為止唯一讓我每次吃每次失望但又每次都被旅社老闆推薦去吃然後吃了又會立刻失望的日本食物,就是拉麵。

我一次次地原諒你,你卻一次又一次地傷我的心,和我的腎。

這真的是人類應該攝取的鹹度嗎?日本人這麼常吃這個竟然沒出問題只能說腎臟真的頗給力。
後來把這個疑惑帶到長崎問同為台灣人的林醬,林醬說很有可能是豚骨拉麵特別鹹:「妳下次點醬油試試看吧!」
竟然有這種事,我以為「醬油」兩個字才代表鹹。
不過至今仍然沒有幾會點個醬油或味噌拉麵來試試,因為無論是福崗、熊本、鹿兒島,九州境內每間拉麵店賣的都是豚骨拉麵,真是叫人走投無路。

這裡是旅舍老闆推薦的「當地有名的拉麵店離我們這裡很近喔!過個橋就到了」的黑亭拉麵,因為是結束營業前半小時,所以沒什麼人。
不過即使到我結帳前,明明只剩5分鐘就要關店了,還是有客人陸陸續續走進來,看起來像高中生的服務人員依舊充滿朝氣地大喊:「いらしゃいませ!」不像台灣有一間叫做屯山小枋的店老闆累了想回家就會跟客人說我們要收了。
這種任性的事情在日本大概連黑道大哥開的店都不會發生。

因為實在太鹹了,覺得這湯再喝下去我就要像泡了海水的盆栽一樣邁向死亡了,只好在這個生死存亡之際再點一碗肉燥飯。
雖然試圖想要吃飯配湯來平衡這個鹹度,後來發現這個像準備要用來醃一夜干的高濃度鹽水(英文叫做brine,是我最近新學的單字……欸靠為什麼日文不學學英文)吃一鍋米也平衡不了,最後只好放棄拉麵湯。
對不起食物,也對不起努力的料理人,但最起碼對得起我的腎臟。
這碗拉麵吃得我很痛苦,除了發現自己真的不喜歡豚骨拉麵,也是因為發現自己真的很不喜歡推薦這碗拉麵的這個旅社老闆。
這位仁兄好不容易地成為了我除了二戰和殖民史上的歷史人物之外,實際相處之後第一個打從心底不尬意的日本人。

我在當晚8點左右扛著行李拖著飢餓疲憊的身軀抵達距離火車站不怎麼近的旅社。

進門之後的第一個儀式,就是持續30分鐘「好禮而充滿文化價值」的演講。
首先是拿出了一整組茶具招待我喝蕎麥茶,從一個個步驟開始說起(雖然只是把熱水倒進炒熟的蕎麥粒裡面而已)再談到品茶的過程:
「喝蕎麥茶總共有三個重點,一是聞它的香氣,二是品嚐它的茶湯,三是咀嚼蕎麥顆粒……」
接著,拿出了一根竹子和墨汁讓我用這個酷炫的古日本方式在紙上填寫住客資訊。
再來,拿出地圖和7色彩色筆,逐一講解附近「非吃不可」的美味料理以及「非泡不可」的溫泉湯屋,其中更一再強調一定要去吃熊本的馬刺し(生馬肉片),說全日本沒有其他地方吃得到。
然後,與我一起瀏覽一本跟六法全書一樣厚的推薦餐廳和它們的菜單。
最後終於帶著我走過一圈日式迴廊,知道女生用的浴室、廁所、男生用的浴室、廁所,以及廚房在哪裡。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擔心9點以後沒東西吃的我終於在演講結束之後朝著最後一個還在營業中的選項「黑亭拉麵店」頂著寒風出發了。

老實說,旅社本身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一開始我就知道它是走一個昭和時期的老屋路線,既然是老屋改建,逼不得已的動線安排和只要有個人半夜起來上廁所整間屋子都會嗄嗄作響的這些特點我也能夠全心接受。
尤其是帶著耳塞旅行的聰明的我。

那麼揪竟是什麼原因讓我想捏碎他的臉呢(歪頭)?
欸其實也沒有這麼嚴重,冷靜下來分析之後,姑且將這一類型的人際表現稱為「儀式性的禮」。
日本人沉著有禮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連歐洲人都為這一點深深吸引而來到日本,但是所謂的「禮儀」到底什麼東西呢?
認真思考幾天來遇到的airbnb host與這位仁兄的差異,發現他們對於「禮」的表現相差甚遠,或許正是因為對於「禮」的定義也截然不同。
不管是直先生還是馬蘇桑,雖然從不對我使用敬語,但是無時無刻不掛記著要讓客人玩得開心、在日本獲得美麗的回憶,所以他們的「禮」,是基於預先設想他人可能的感受而做出的對應。
既然如此,不使用敬語也是應該的,因為他們絕對知道用了敬語我就更聽不懂了。
在這個狀況下,「敬語」就像是一種儀式,雖然在社會規範中被視為「禮」的表現,但是在人與人的相處中,考量著對方的感受而選擇不用,反而才是真正的「禮」。
相較之下,這位仁兄雖然一副鞠躬哈腰的模樣,還準備了熱騰騰的蕎麥茶來慰饒疲備的旅人,但我卻完全不領情。
並不是因為我不喜歡喝蕎麥茶。
而是因為對他而言這一切都是儀式;這些每個客人來訪時必需完美執行的過程,都是為了展示出他的「禮」,而我,只不過是一個用來操演禮儀的人偶而已。
人偶沒有思想感覺,更沒有需要被尊重的獨特性。
有著這種想法的「儀式性的日本人」藏在真正基於為人著想而「有禮貌的日本人」之間。
乍看之下或許分不出來,但某種程度上,外國人(包括我們,欸當然包括我們啊不然勒)如果對日本人有種皮笑肉不笑、無法參透真正想法的刻板印象,大概絕多是來自前者,而不是來自於真正貫徹「禮」的本質的後者。
當然,這一類儀式性的人格並不限於日本人,從小到大我們身邊總是少不了這一類看似彬彬有禮樂於助人實際上卻精神焦慮地只想著自己、無法與人建立互信關係的同學或同事。
簡單來說,重點就是,你有先問我想不想喝蕎麥茶嗎?!
#不要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他
#要問就問卷幹生為什麼吃炸雞塊不能加檸檬汁
隔天早上醒來我又被和室的這個角落嚇了兩小跳。

原因是我獨佔了一整個女生房,所以昨晚毫不猶豫地全身赤裸在房裡跑來跑去,到了早上才發現……
乾這扇蓋不起來的玻璃隔著小庭院對面就是連接客廳和廚房的走廊啊?!
不過整棟房子的正中央藏著一個小庭院倒是滿酷的,所以我立刻又釋懷了。
……不然還能怎樣呢,人生啊。

出門後,搭著路面電車,抵達熊本市役所前。

首先前往討人厭的旅舍老闆推薦的展望點:

市役所的14樓。

這個免費的展望台只要像市民一樣自然地走進去搭電梯就可以抵達,可惜為了避免市役所人員自殺(大誤)陽台不開放所以只能隔著有點油的玻璃窗看看現在的熊本城ーー

就像討人厭的旅舍老闆說的一樣,熊本城因為2016年的熊本大地震而受損慘重。
大天守閣除了沒倒下來之外,從頭到尾都害了了。
作為熊本市民的精神象徵,天守閣的修復被視為首要完成的任務,但是最上層因為損壞得太嚴重,必須進行解體重建,於是在頂部架上了白色的防水布,確保拆除屋頂的過程內裡不受風雨的侵襲。

「我們沒有打算用水泥取代原本的架構,所以不可能立刻修好,但我們希望你可以看到現在的熊本城。」
要以一磚一瓦的完整性復元天守閣,耗時需要2年。
而整個城區更估計需要長達25年的馬拉松式修繕工程。

這樣彷彿風中殘燭的熊本城恐怕要讓前來參觀「傳說中的日本三大名城」的遊客們大為失望吧?
奇怪的是,正好相反。

在市役所14樓的展望台放置著一整排以中、英、日、韓各種語言的展示照片,詳細地說明在震災之後第一時間所做的各種處理。
首先,是將石垣崩落的狀況以照片、影片和測量記錄下來。
在這裡還進行了一段臨時應變處理,把石垣的復原移到整體工程的最後。
因為崩落的石垣有的擋住了前往本丸(主城區)的道路,有的影響熊本城附近的民家、商家的通勤道路,所以必須首先清除,也才能入內調查以掌握全盤的災損狀況。
然而,熊本城最珍貴的寶藏不是天守閣,而正是這不起眼的石垣群。
因為400多年前的城主––––同時也是戰國時築城界第一天才設計者––––加藤清正的強項就是建造被稱為「武者返」的獨特石垣。
為了之後可以將石垣砌回原狀,意謂著每一顆石頭都要回到震災前的同一個位置,在清除前必須依照崩落的位置編號、分類移放,並列成詳細的石材清冊。

其次,是確保剩餘石垣的安全性。
在古代完全沒有釘子和水泥的狀況下,石垣的砌造本身就是依賴著每一顆石頭彼此壓制的張力,才能形成堅不可破的牆面。因此移除任何一部份的石頭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不可避免會讓石垣曝露在不穩定的狀態。
也就是說,清除土石之後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必須動用白色防水膜、網罩、超巨大砂包、鋼板,以及梯狀切土來固定缺了上半部的石垣。
在這整段過程中,不只是工程人員在場,還包括了考古學家、地質學家都會趁機入場進行地盤調查、挖掘調查,基於各領域的知識來進行長遠的工事復原計劃,才有助於分析倒塌的原因、預防未來再次倒塌(例如移除影響石垣穩定性的樹根),更得以重新考證各時期石垣修築的遺跡。

假如沒有熊本地震,今天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老實說,我不知道會不會更加為它的氣勢所震攝。

畢竟在了解熊本市有多麼重現這段復原之路之後,
我忍不住覺得,能夠在這個時刻親眼看看熊本城,真是太好了。

難怪,在所有關於熊本城的觀光折頁上,都印著這段話:

「請務必來看看,只有這個時候才看得到的熊本城。」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感覺有點複雜,甚至帶有一鼓黑色幽默的氣息。
但是對熊本市民來說,這個狀態下的熊本城有一個獨一無二的意涵,那就是無論遭受多大的損害,它仍然不願倒下。
在接下來的1年、2年、10年、20年,它將陪著受傷的、失去摰愛的的市民們,一步一步地恢復原狀。
看著罩在鷹架內的天守閣下,吊臂們不斷地移動,此時的熊本城不只是一個拍照打卡的景點,不只是完美打造的日本三大名城,更代表了災後重生的「希望」。

講到這個地步,就知道哥又落下了男兒淚。
這已經是抵日短短一週內第三次了,日本人可不可以不要什麼都搞得跟東野圭吾一樣催淚啊?!(明明就是你自己)

走廊的一側是由彌生高中美術部以紙鶴拼成的天守閣和宇土櫓。


走出市役所過個馬路就可以看見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的長塀(ながべい)。 
這段號稱全日本最長(242公尺)的石垣保留了從江戶時代就有的一部份,再加上明治22年地震後,以及昭和時代以來每次被颱風掃下又再修復的部份。
其中只有80公尺左右受損,比如照片裡馬具櫓下方的石垣,因為熊本大地震而膨脹突出,後來的餘震又將地基整個掏空,內部的栗石(ぐりいし)也咕嚕嚕地滾了出來。

順帶一提,這個馬具櫓(ばぐやぐら)本身是到2014年才以木造復原的新建物。原本在江戶時代是連接「下馬橋」的出入口(右邊的櫻花樹下還留著一點點拱橋的遺跡),但是在西南戰爭前被拆掉用來架砲台了。
事實上,整個熊本城的命運也是大同小異。
在西南戰爭時被明治政府軍作為軍事基地的熊本城,先是因為一場到現在還沒人搞清楚起火原因的大火,把大小天守閣給燒個精光,後來沒燒光的部份也通通被拆掉拿來蓋大炮。
世局動盪加上維新時急於打破任何與將軍大名武士階級相關的舊物,沒人在乎古城的價值,就和台灣古蹟流行的無名火一樣可以付諸一炬。
直到民智已開的1960年才逐步集資一波一波重建成我們現在看到的熊本城。
那個在歷史上讓日本疾速茁壯、聽起來閃亮亮的明治時代,現在已難以想像,卻是個無論鶴、古城,還是人,都會莫名慘死的年代。

從護城河畔往下看,發現肥滋滋的錦鯉,以及用木框圍住的礫石堆。
有的還有小魚游進去,彷彿是像石滬一樣的陷阱,不知道是用來幹嘛的。

後來繞了一整圈城池,才突然會意過來。

因為護城河本身已經被打了水泥三面光,所以特別設計了兩側的礫石灘,仿製一個天然河岸淺灘的效果,希望能讓水生動植物棲息,應該是水泥化多年後某天後悔時採取的補救措施吧。

猜猜看這三個是什麼字?

雖然我不認識說這句話的人,不過抱持著這樣的想法的人,或許正是日本富強的原因。

(下一張是解答:)

「深則新」

意思是當我們面對一個問題時,要深入挖掘它當中的困難,每當遇到一個阻礙,就要重新鼓氣勇氣,以加倍的毅力努力突破它。
說這句話的人叫林市藏,是創建了日本第一個現代社福制度的熊本人。

進入二之丸的行幸橋旁,是一個手上拿著雞毛撢子(誤)頭頂很大一根甜筒(大誤)的鑄像。

他就是傳說中戰國時代豐臣秀吉手下的武將、受封熊本城的大名兼天才築城師––––加藤清正。

關於他的名字的唸法我到現在都沒搞懂,雖然大部份地方寫的是「きよまさ」,但是後人稱他為「清正公」時,用的卻是訓讀的「せいしょこ」。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許多歷史人物身上,後來看漫畫《浪客行》(バガボンド)裡的宮本武藏也是一下子被叫做「むさし」,一下子被叫做「たけぞ」,奇怪明明就是同一個人,音讀訓讀、訓讀音讀地交錯用很好玩是不是?

在這個名字有點A的「行幸坂」(みゆきさか),才真正看到加藤清正擅長的「武者返」石垣。

 
所謂的「武者返」(むしゃがえし),是指石垣接近地面的下半部為30度的緩坡,愈接近上方卻是幾近垂直的陡坡。這個視覺上的效果讓攻城者以為可以登牆進攻,卻在最後一刻發覺無望而返。
這個訴求心理戰的設計,被稱為「清正流石組」。
熊本城的石垣便是清正流的代表,但偏偏走來走去看到的「武者返」卻不多。這又是為什麼呢?等我們走完整座城池後,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進入二之丸前會被導向一個仿古的假聚落,這是最近幾年才弄好的觀光特產小吃販賣部,叫做「櫻之馬場:城彩苑」。

一台一台的遊覽車也是停在這裡。
街區內幾乎是來自中港台的遊客,其中或許有不少是搭遊覽車來的團客,所以以為熊本下車就一定要吃到熊本拉麵……
 
欸,人家只是賣生魚片丼飯,臭了嗎?
在城彩苑裡還有一個神祕團體,叫做「武士隊」,隸屬於一間疑似珍奇博物館的單位。
每天的某個時間(非常幸運地,就是我經過的時間)會有一場武士隊表演。
基本特色就是穿著跟武士一樣(呃其實不盡然)、說話的助動詞和用語跟武士一樣,但不曉得為什麼只有髮型是跟傑尼斯一樣。
日本對於歷史考究的堅持果然還是不足以讓現代人站在戰國潮流月代頭的這一邊。

宣傳照上面修圖修得很大,但具體的本人可以說是無法隱藏的大叔。
登場之後會進行一小段互動,以及一段令人起雞皮疙瘩的武士風舞蹈表演(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最後就用中文說「拍照拍照!」然後擺各種pose讓遊客拍照。
這個工作其實真的很不容易,比起吉祥物什麼的,這可是拋頭露臉,光是想到會被親朋好友看見就不是鬧著玩的。

穿過假城登上二之丸,這裡的大片空地非常適合用來打棒球。現在更是來校外教學的小學生們席地用餐嬉戲的絕佳場地。

旁邊一塊不起眼的A4護貝牌子上寫著,眼前的這大片空地,事實上是加藤之後的熊本城主細川家為了培養賢能而設立的藩校「時習館」じしゅうかん。
這個時習館的招生制度非常開明,除了讓家臣的子弟(武士階級)就讀,身為庶民只要成績優異也能入學,甚至特別優秀者還能免費入住宿舍、全額由藩國負擔。
這個在200多年前率先屏除階級之分的教育制度,讓從其他藩國跑來申請留學的人也絡繹不絕。
一直傳承到江戶時代末期,這裡仍持續培養出橫井小楠、元田永孚、井上毅等等明治時代的重要角色。

另外一個讓我「欸?」了一下的東西,是在二之丸廣場上的這根立柱。

身為一個台灣人,看到「神風」這兩個字,應該立刻就會聯想到二戰後期日軍彈盡糧絕時,大量派年輕飛行員以自殺式攻擊瞄準美方航空母艦玉石俱焚的「神風特攻隊」。
但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神風」這個名字本身還有更早的淵源。
所謂的「神風連」,是由熊本當地的士族階級組成,反對明治政府在近代化政策中試圖消滅武士階級。
於明治9年的廢刀令、斷髮令之後,被政府拋棄而失去一切特權的「舊武士」們求神問卜(宇気比,うけい),決定舉兵反叛。
當天深夜,170名武士在熊本城下集結,突襲了當時的陸軍步兵營(現在看到的二之丸廣場)以及砲兵營(剛剛看到的櫻之馬場城彩苑),更轉而攻擊縣令官邸。

熊本鎮台司令長和縣令重傷死亡。
政府軍在錯愕和混亂中反擊,並在一夜之間將神風連制服。
神風連的30名大將戰死,政府軍更有高達200餘名死傷,足見戰鬥之激烈絕對不是喊喊口號而已。
這也是數百年前加藤清正企圖打造天下第一難攻之城後,真正攻入熊本城的第一場戰役,想不到卻是由原本向熊本城的稱臣的武家們自己發兵的。
從現代的觀點來看,這些光憑擲茭和武士刀就想推翻政府「復辟」的人們聽起來固然荒唐。但即便如此,在日本人眼中他們仍然是為了理想而戰死的勇士。
大概是因為這樣,不但立碑記念,還將他們的名字當做戰時洗腦年輕飛行員貫徹「武士道精神」的宣傳字眼。
話說,來日本前臨時抱佛腳讀完discovery《日本》這本書(你就知道我跟日本有多不熟),上面也提到,不以道德是非、正邪成敗論英雄,是日本人讓歐美國家最難搞懂的價值觀之一。
相反地,在中國歷史上,光是「叛亂」和「起義」不同時期不同稱呼的字眼就決定了後世的一切評斷。

從二之丸走到最接近本丸的地點就是這裡了。
粉碎的慘狀近在咫尺時,彷彿還可以聽到巨石坍方撞擊地面的聲音。
進入本丸的城門口幾乎全毀,門樑的樓閣塌在碎石堆上。

震災前,從二之丸廣場,可以清楚看到宇土櫓、小天守、大天守。

現在被包覆在鷹架裡的大天守,在冬天看起來特別蕭瑟。

崩落的石垣被暫時安置在廣場的盡頭,用紅漆標示著編號,開頭相同的被排在同一列,按照順序彼此依偎著。

在職人劇裡面,總是會有無比認真的主人翁,彷彿受到所有神明的眷顧一樣同時獲得糊塗上司和雞歪同事的認可以及夢幻降臨的愛情。
我曾經和一個逃離職場打工換宿的日本人說過,這個「只要比別人加倍地認真努力工作好事就會發生」的價值觀,比起祝福更像是詛咒一樣綑綁了全日本上班族的意志和人生。

然而,
這一霎那,
我還真是羨慕這個國家的無比認真。

400年前建城以來,熊本城經歷的數十次的火災、地震、颱風,卻沒有一個人說:「啊〜好麻煩啊!全部改成水泥的吧!」
熊本城為熊本市賺進多少觀光財,少賺一天都嫌多,他們卻寧可耗費25年的光陰,一磚一瓦地蓋回原樣。
試想如果有人要求全城石垣、木構,原貌原料原地重建,這在台灣有可能發生嗎?

空地的右側堆滿著細碎的栗石。

之後羅賓大神(再過2集才會登場的人物)也來看了熊本城,對栗石的存在大為驚奇。
在日本已經待了8個月的他什麼古城古石垣沒見過,偏偏從來不知道巨大的砌石牆面內原來是密密麻麻的小石頭。
雖然我之前已經從三浦正幸的《日本古城建築圖典》看過這個自古以來的築城工法的剖面圖,但要不是親眼目睹半損的熊本城,一般觀光客也絕對不會有機會看到藏在牆內的栗石的。

最令人捏一把冷汗的大概就是位於本城西北角的戌亥櫓了。
東側的石垣一整排崩塌。
兩層樓的木構除了兩端的角石勉強支撐之外,地板底下幾乎完全騰空。

這裡還有另外一段歷史紀錄,解答了剛剛一路走來的疑惑:

為什麼「武者返」的石垣這麼少?

如果這裡是清正流的代表作,至少最早建起的城郭應該要是武者返吧?
後來發現這一段文字:

「在昭和26年熊本大水災過後,整個城市被土石覆蓋,因為數量龐大難以處理,於是就全數填入熊本城的深溝內。」

這個深溝本來是挖成坡度高於60度、無法跨越的極陡V字型,是清正公設計用來防禦本丸的深谷,所有土石填入後竟然變成眼前一片大草坪,石垣也只露出了冰山一角。
由草坪的廣幅可以想像清正公當年這個設計規模之大、要耗費多少人力來完成,而現在的景像更同時訴說著當時熊本水災究竟湧入了多少土石,災後埋在這些土石下的熊本市又曾是什麼模樣。

接著,一座五顏六色旗幟飛揚的神社突然出現在石垣的轉彎處。

這是記念加藤清正的神社。

在清正公的祠堂前是二之丸得以最近距離觀賞大小天守的絕佳地點。

也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施工中的大天守,

實際上拆除的部份比想像中更多。

高大的外圍城垣失去了上半部。

因為緊鄰神社和市民車輛行經的交通要道,所以崩落的石塊早已移除,鬆動的表面先暫時以砂漿固定,再以鋼網包覆,完成第一時間安全處理。

朝著順時針方向從棒庵坂順著走下,一路經過熊本傳統工藝館、縣立美術館分館、熊本大神宮,以及非常高調的熊本稻荷神社。
所有觀光客想找的地方幾乎都圍繞著熊本城四周展開,真是個便利的安排。
可惜二之丸內的縣立美術館本館正在整修中,原本想去的監物台樹木園也因為冬季而死氣沉沉的樣子。
我一路走到高橋綠地,熊熊看到一群正在開會的銅像。

這個不但肢體動作栩栩如生,連右邊這位仁兄的「袴」(はかま)布夾進屁股裡都刻劃出來了。
轉到正面,帶頭的就是熊本當地出產的維新偉人「橫井小楠」。

最左邊這個袴布夾屁股的傢伙就是平常不梳頭、衣服皺巴巴的「坂本龍馬」,隔著地球儀看起來和龍馬很有話聊的就是「勝海舟」了。
右邊兩位則是當時特別開明的兩位大名(各國的藩主),一個是越前候「松平春嶽」,另一個是肥後(熊本城)的細川護久。
不過說實在,這個被稱為「維新群像」的作品,主要還是以紀念小楠為目的,所以除了中間的小楠激似本人之外,其他人的臉孔都模糊得像路人甲一樣。
旁邊還有一個著軍裝的銅像,名字叫做「谷干城」,是出身土佐的藩士,因為在倒幕戰爭中立功,而成為明治時的陸軍少將。
不是熊本土生土長的他,之所以能以一個「大帥」的坐姿出現在這個不相干的地方,是因為神風連把熊本鎮台司令長官幹掉之後,就是由他頂替上任。
緊接著迎來西南戰爭,在薩軍的「籠城策略」包圍猛攻之下,堅持困守熊本城長達52天而英名遠播。
因此在西南戰爭六十週年1937年造像紀念,
但又隨即在二次大戰時被當作軍需金屬,給熔了……(抖)
直到戰後,維新百年紀念時才把他又重新鑄了回來。
銅像什麼的,果然是太平盛世才有的奢侈品。

再繼續順著馬路走,人潮漸漸熱絡了起來,沿路都是購物商場和免稅店,走進熊本下通商店街,正在苦惱是不是註定要在市中心的連鎖店吃午餐了。
殊不知,在等紅綠燈時,突然看到身後有一張小黑板,潦草地寫著:
「本日限定」、
「日替り定食」、
「陽月創作料理」,
以及最關鍵的一句話:
「採用球磨郡錦町產的美味食材」。
我最喜歡把食材來源從國、縣、市列到鄉、鎮、里這麼細的廚師了。
觀望四周想找到這家店在幾樓、要從哪進去,發現它的名字貼在地下室的通風窗上。

從旁邊這個隱密的樓梯通往地下室,看到店門入口。
所有菜色介紹都是手寫,只有一張彩色印刷的貼紙寫著「暴力集團份子禁止進入」。
日本人其實很坦白,原來可以這麼明目張膽地不做黑道生意。

走進店裡,除了面無表情的掌廚大叔之外沒有別人。
小巧的店面不到6坪,所有的顧客都會面對著老闆圍坐,就像深夜食堂一樣;但是,特別加高的櫃台、霧面玻璃和放置的酒瓶都顯示:老闆並沒有要跟你聊天的意思。
我坐下來還沒點餐,大叔立刻用啤酒杯倒了一杯滿滿冰塊的金黃色飲料隔著吧台遞給我。
啊?這麼早就開喝嗎?
 
……結果原來是麥茶啊。
果然是止口乾又不礙胃。
 
我選了menu上漢字最多的一道定食:

「ホルモン味噌煮込みと焼き魚定食」

想說大致上就是某種燉菜加上烤魚十之八九可以猜到是什麼內容了。
想不到大叔卻說:「妳確定嗎?」
乾我又點了什麼刺激的料理是不是?!就像去香港時隨便點了唯一能發音的涼瓜斑腩河等到上桌才後悔現在又要舊事重演了嗎?!
「這是ホルモン,豬的內臟喔。」
喔~原來只是內臟而已啊,我可是來自一個從豬頭皮到豬老二都吃得一乾二淨的國家呢,這點小刺激難不倒我。
「嗯!大丈夫です!」
我露出一個『怎麼樣你們大日本帝國的少女都不吃內臟是不是』的表情。
從芝麻沙拉醬的生菜和一球馬鈴薯沙拉開始,老闆在小小的吧台裡轉來轉去,產生的任務道具依續出現在我眼前的架子上。
「啊、謝謝…」我也很忙地把它們逐一接過來享用。

最後登場的就是左下角這份「ホルモン味噌煮込」,主要材料是味噌、豬腸,以及蒟蒻,而我主要的評價是:

吃。

豬腸被徹底地燉煮到滑滑嫩嫩、膠質們入口即化的程度,搭配QQ的蒟蒻以及鹹鹹甜甜的味噌,十足下飯。
在我努力扒飯的過程中偷瞄到桌上menu的下方有一小行字寫著:

「ごはんのおかわり自由!」

雖然不知道おかわり這個字究竟是「改」還是「換」還是「再一碗」,但既然寫著「自由」兩個字,那就意謂著……
「飯 = 自由」
這樣就足夠了!
我吞下最後一口白飯,小心翼翼地等待老闆出完後來跑進來一直講電話的帥哥上班族的餐,忙到告一段落之後……
「ごはんを、も一つください…」
想不到面無表情的老闆,這個時候,竟然露出了一個溫暖的微笑。
「はい!」接過我的碗,自然地幫我再盛了一碗飯。

吃飽喝足我又跑去逛蔦屋書店了。
真不愧是日本最大的書店,明明是連鎖店,還是有辦法讓我忍不住想走進去。

除了目前熱銷中的《你們是怎麼活過來的》(亂翻譯)原著改編漫畫之外,就像在博多有店長推薦的各種福岡文化、自然主題,熊本店也巧妙地把熊本相關的書籍放在離入口最近的地方,包括熊本萬能地圖,以及這本昭和時期的熊本庶民生活攝影集。

延著白川散步回旅舍的路上,突然看到男女老幼三五成群大包小包、滿臉笑意地走在堤防外,似乎剛血拼了一堆體積很大的物品,正準備搬上車載回家。

再往前走,就看到白川的河濱空地上,出現一攤賣墓石的。

……不對吧?買這種東西有什麼好高興的,是撿了多大的便宜啊?
再往前走,則是大面積的網室,就像盆栽花市一樣。
原來這是每年2月到3月,一年一度的「植木市」。從四百多年前就固定在每年春天,出現在熊本白川河畔。除了販售花、草、盆栽、樹苗、石材,還會舉辦一系列復古活動。似乎是熊本市的一項小傳統。

傍晚在超市裡看到一種名字很酷的橘子,叫做「不知火」(しらぬい)。
這個「不知火」,原本是九州一帶的傳說中的靈異現象,就像海上漂移的鬼火一樣。

會把橘子取叫這種名字,可能就是因為它形狀奇怪吧?比一般的扁圓形的日本蜜柑突出一顆小頭,就像火舌一樣。
這種形狀中文叫「凸頂柑」,台灣也有凸頂的美人柑,水份多果肉軟,會不會「不知火」也一樣呢?
結果買回去之後,百思不得其解。
每一片果瓣之間的瓤囊又厚又乾,橘子一剝開就像腳皮一樣從果瓣上脫落了。
我搞不懂為什麼要研發一邊吃一邊脫皮的品種,更搞不懂它是在貴什麼。
後來在福岡遇到德國毒舌一哥「蘿蔔」,他一把搶過去說:「我最愛這種橘子了!!」
「怎麼會?」
「因為你可以把這個白色的纖維和果肉完全分開來,只吃又軟又甜的部份就好。」他輕而易舉地撕掉半脫落的乾癟瓤囊,露出赤裸裸鮮嫩嫩的果瓣,丟進嘴裡一口吞掉。
原來是這個目的!!!
「但我還是要連纖維一起吃。」
「為何?」
「因為這橘子很貴,而且多吃粗纖維有助我大便。」
事實上,不知火是熊本最引以為傲的柑橘品種。超市裡常會寫它的另一個名字––––「デコポン」(Deco-Pon)。
然而,唯有熊本縣產 + 高品質完熟的不知火,才能稱為「デコポン」。其他縣的不知火雖然同樣是不知火,但就是不准叫「デコポン」,否則就是混充侵權!!
不過愛媛縣的做法,就是取個跟它很像的名字叫「デコ媛」。

就像台灣的「黑珍珠」、「黑金剛」一樣,不是品種名,而是產地限定的品牌名稱。明明都是同文同種的「紅蓮霧」,但只有屏東縣產、甜度高、色澤暗紅的才能叫做「黑珍珠」;又只有屏東縣產、甜度高、色澤暗紅再加上果實碩大、多汁脆口的才能叫做「黑金剛」。

回到旅舍時已經是晚上8點了,旅舍老闆笑咪咪地對我說:「這是妳在熊本的最後一個晚上了,晚餐打算吃哪一家呢?」
這句話並非出自關心,也沒有要請我吃晚餐的意思,純粹就是在考考我昨天有沒有專心聽他演講、今天有沒有打算採納他的建議去吃那間貴得要死的高檔料理。
「呃…我還在思考,讓我再看一下。」我拿起推薦餐廳的六法全書。
「可以喔,妳慢慢考慮,但是等等會有5個新的房客check-in,所以我需要客廳的空間。」然後我就被趕到走廊上了。
過了5分鐘,門鈴響起,這一群客人到了。老闆荒荒張張地衝出客廳,從坐在走廊上的我的手中抽走了推薦餐廳六法全書,因為這是他展示貼心的「好客儀式」中不可或缺的道具。
房間雖大卻容不下我,只好默默走出旅舍到其中一間他的推薦餐廳看看。
殊不知這個餐廳的奢華感甚至超出我的想像。
所有座位都是獨立包廂,由穿著和服的服務人員接待。
我立刻落荒而逃跑去超市買了個現成便當壓壓驚。

結果回到旅舍又被問了一次:「咦?妳怎麼沒有去我推薦的那間餐廳?」
「呃,我去了,但一個人去這種地方吃飯會不會有點那個……」
「啊,是這樣沒錯。」乾你現在才發現我一個人嗎?!
在客廳吃便當的時候,聽到老闆問新來的日本客人要不要一起喝酒。客人表示可能要先出去吃個飯再回來喝。
老闆說:「喔沒問題啊!她的話我不曉得,但我十點前人都在這裡。」喂喂喂,我人就坐在你們對面,可以不要假裝我聽不見嗎?!
後來我打死也不回房間,想等等看討人厭老闆到底會不會請我喝酒。
等到日本客人回來時,他Ma的真的拿出2瓶燒酒和2個杯子完全無視我倒出來開喝了。
我繼續厚臉皮待在客廳默默看著他們兩人。
一直閃避我的眼神的心虛老闆過了60秒後終於受不了而開口:
「啊,妳也要喝喝看嗎?」
「欸?可以嗎?」立刻綻放笑顏,「那我自己去廚房拿杯子。」
雖然這2瓶酒根本是所謂的「推薦餐廳」的老闆娘送他的,讓我愈加覺得他更討人厭,但至少這一支的味道深得我心,所以還是拍照留念。
好巧不巧,這支燒酒正是和我白天吃的料理都是來自「球磨郡」。或許它正是熊本附近的農業重鎮也說不定。
之前在福岡時,直先生跟我說,清酒和燒酒的不同之處,在於清酒是米釀的,燒酒是小麥釀的。但是討人厭老闆卻說,在九州,燒酒一共分成三種原料,福岡用小麥、熊本用米、鹿兒島用薩摩芋(番薯)。其中只有熊本的允許在包裝上印製「熊本燒酒」的標示,是日本唯二以專屬地名命名的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