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

已經是早上了。

翻過身,又賴床了半個小時。

明明決定要去晨泳的,但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不起床。


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第二天。


一整個晚上,我不斷祈禱,希望前一晚,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樣,會成為無數個茶餘晚後的笑話之一,希望老爸的胡言亂語,只是一時的。

他很快就會回過神。

很快就會催促著我快去把陽台排水孔的落葉掃乾淨,否則下一波雨勢會讓陽台的積水滿進屋子裡。

他的每一句囉哩囉嗦的碎念,都是基於像這樣長遠的考量和替未來的擔憂,所以提早提醒我。

每次擔心,背後總是有一個我沒想到,卻萬般合理的原因。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所以我無法接受,有一天再也不是這樣。

💭

我下樓看到老媽忙碌地走來走去,她回頭見到我,劈頭就說:「我們今天不煮飯,妳爸說要去吃巷口的滷肉飯!」

聽到他主動說要去巷口吃滷肉飯,我想應該是恢復清醒了,走進客廳,看到桌上的藥袋。

「你們去了我推薦的那家中醫嗎?」

老媽說:「對呀,我們兩個都看了,他幫我針灸我的手,隨隨就爽快矣。但是妳爸沒有針。醫生是說他腸胃不好。」說完她又走出去不知道忙什麼。

老爸見她走了,又想起身看她在幹嘛,嘴裡念念有辭:「欲啥物…?欲啥物…」

「啥物?你咧講啥物?」我問他。其實很好猜,他大概是想問我媽走出去是要幹嘛。

「……啥物?我嘛毋知是啥物…」他用迷茫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忘了自己剛剛想問什麼,問題的主詞是誰、發生什麼事情才要問的,也全忘了。


於是我確定,他完全沒有好轉。過了一晚,似乎又更惡化了。


我靜靜看著他的雙眼。

想要從這雙眼睛裡面抓出來,他靈魂歸位的瞬間,就像昨晚一樣。


過了五、六秒,他突然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說:「我也無做啥物歹代誌矣。」


原來是我看他看太久了,看得好像他剛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一樣,正常來說確實是沒人會盯著人直視雙眼這麼久的,這樣緊迫盯人反而是我有毛病了。

「……著,你無做歹代誌。」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放鬆,跟他閒聊,「恁今日去看醫生嗎?」

「著,彼个醫生人誠好。伊……頭毛白白。」

頭髮白白的,和這個醫生人多好,前後兩句話,實在一點關聯都沒有。
不過講起醫生,老爸看起來很愉快,剛剛被我盯著看的緊張也放下來了。

毋閣我會記得他無啥講話呢。攏是彼个助手咧講話,不是嗎?

「嘿……伊人誠好。」看來平常愛講話的助手這次反而沒插嘴。

「伊有替你『把脈』無?」

「有。」

「啊伊有替你針無?」

「無,恁母仔有針,我無。」符合老媽說的事實。

「啊伊開的藥仔是治心臟的,還是治胃腸的,還是治腰骨痠痛的?」

毋知呢,可能攏有吧。我共伊講我血壓liâm-mi懸、liâm-mi低。」

等老媽回來,我又問她:「為什麼他說那個醫生人很好?」

「不知道,他就叫我出去,讓老爸自己跟他講,講說他有什麼症頭,我在外面有聽到他自己說有血壓忽高忽低啦、一下子烙賽一下子便秘啦,然後醫生就說要幫他開藥調身體什麼的。」

我回想那個老醫生的模樣,就是說話慢吞吞地,非常簡短,問診過程從不打斷病人,也不應聲,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看著你,等你全部說完,他才會轉過頭,對助手下醫囑。

或許對老爸來說,在這間生意不太好的老診所裡,讓他自己慢慢地說出自己不舒服的地方、靜靜地聆聽的這個老醫生,已遠遠勝過所有人滿為患、塞給你一堆複雜檢查表格、急著把你送出診間的大醫院西醫。

光是這個寧靜的環境,和簡潔的對答,就是如此耐心而溫柔的存在吧。

💭

之所以要去巷口吃滷肉飯,原來不是老爸早上突然恢復清醒才要求的。

「昨天他跟阿隆(我遠在蘆洲的堂哥)講電話,講一講就說叫阿隆去巷口買一碗滷肉飯給他,他快餓死了。然後又叫我打給蓉蓉(我遠在社子的二姐),也跟蓉蓉說去巷口買一碗滷肉飯給他,他快餓死了。那個時候才下午四點,也不知道在餓什麼。反正我就想說,他這麼想吃巷口滷肉飯,不然今天中午不要煮,我們都去吃巷口滷肉飯,哈哈哈!」

分明是一句分不清時間空間的胡話,老媽卻覺得就照他說的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正好省下煮一餐的時間。

而老爸非但沒有清醒,走出車庫時還徹底忘了這裡是車庫。

「遮哪會這濟車?……咱是欲去佗?」

「咱欲去巷口食滷肉飯。」

雖然完全沒有恢復清醒的跡象,卻還是乖乖地跟著走了。甚至老媽把兩根健走棒塞進他手裡時,他也不像以前一樣反對說不要拿著拐杖在街上走會丟臉,就這樣抓著健走棒緩緩地前進。

我走兩三步,就停下來回頭看一下他們。

老媽卻說:「妳先走,去那邊先點餐。」

我不確定老媽是因為覺得老爸走太慢會拖累我才這樣說的,還是因為我頻頻回頭會讓老爸覺得害怕才這樣說的。

但我也不能追問。

因為我隱約知道,現在的老媽,沒辦法回答我這個複雜的問題。


我想要告訴他們,我不會因為他們走得慢就埋怨他們,我也想要幫忙,我也想在老爸可能會跌倒的路上,用健壯的身體,幫老媽一起扶住他。

然而一方面又懷疑,我粗手粗腳火急火燎的行動,反而對他們而言是種干擾也說不定。

不過,確實這就是老媽會說的話。

她就是會說:
「不管家業是什麼,我都不想用這間店綁住妳。」

她就是會說:
「就算我老了,我也不要成為子女的負擔。」

她就是會說:
「政府給我們老人這麼多優惠,這樣你們年輕人要繳稅會很辛苦。」

她就是會說:
「不用等我們,妳走得快,妳先走。」

她就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


「滷肉飯要點小的吼?」

「小的啊,他就每次都沒吃完。」

「嘖,欸!妳哪會……」其實是因為老媽當眾數落他又不完全符合事實(哪有每次),所以他想表達抗議,但話還沒說出口,自己又忘了該怎麼罵人、為什麼罵人。



「老媽,妳不要一直幫他夾菜、拿東西、倒水。這些他現在都可以自己做,他想做你就讓他做。因為一定要有手部動作,才能減緩大腦退化。妳一整天有很多機會動手,妳會煮飯、會切菜,但他已經沒有在做這些事了,如果連他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被妳搶去做,那等於是剝奪他動手的機會。」

「有啦,他還是有動手。」

「沒有吧,我明明看到妳叫他戴手套坐在沙發上不要動。」

「那是因為他一雙手冷冰冰的嘛。」

「愈冷就愈是要起來動。像妳在披衫,他如果想幫忙,就讓他幫忙,不要一直叫他去坐著,一直說『坐下』,好像把他當成寵物在養一樣。」

一聽到『寵物』這兩個字,老媽大笑了起來。

身為話題主角的老爸本人,舉起筷子輕輕揮一揮,打斷我們對話,輕聲說:「食飯,食飯。」

老爸一吃飽,老媽就急忙忙想帶著他走回家。

老爸說:「毋免吧,等伊食完咱作夥行就好矣。」

果然就和以前老媽自己一吃飽就結帳把我丟包在餐廳時一樣,老爸還是謹守著一家人同進同退的江湖道義。

我說:「無要緊,恁先沓沓仔行,我食完我會逐著恁。」

因為,這次並不是老媽急性子,而是她知道吃飽之後老爸血壓又會降低,所以必須在他昏厥之前,快點讓他站起來開始走動,要暈也得到家再暈,所以我也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任性地要求他們等我吃飽再一起走。

💭

回到家裡,我應該要準備先去游泳,再去店裡趁好天氣完成戶外木工修邊。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

但我突然不知道了;自己是不是應該照著原計劃去運動和工作、自己能不能夠專心致志地操作木工機具,更不知道,我繼續工作,是不是還有任何意義。


我拿著手機走進廁所,划著臉書上最近當紅的討論:AI寫作和AI繪圖。

那是一篇關於某個作家說明為何 AI寫作問世之後完全不會影響自己以寫作為業的文章。

大致上是說,當他發現這是一件他真正熱愛的事情,情況就和其他純粹消磨時光或逃避現實的興趣不一樣了,因為無論有沒有讀者,他都會繼續寫作、無論這世界上有沒有其他作家的存在,他都會繼續精進自己的寫作。

看完之後我屎也拉完了,回房間,再度走向床舖,蜷縮著在角落躺下。

就這樣靜靜地躺了20分鐘,什麼都沒做。

我好想逃避現實。

可能打開一本小說、划開手機漫畫、找一部與眼前這慘白的人生毫無相干的韓劇,或是打開手遊,總之,什麼都好,帶我從這個世界逃跑吧。

但我什麼都沒做。

我知道我逃不了。


有沒有一個什麼方法,可以讓我試著去面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讓我成為一個有勇氣能夠面對它的人?


呃。


還真的有。


「寫作」。


無論是歡快精彩的日子、嫉妒憤恨的日子、刺激冒險的日子、支身一人的日子,還是迷惘無助的日子,陪伴我渡過的,確實就是寫作了。

於是我從床上跳起來,抱著電腦,跑去圖書館,靜下心來從第一晚發生的事情開始,一字一句地寫出來。

一邊寫,我的眼淚一邊流在口罩上,等到口罩終於飽和到吸不住接下來的淚水了,我拿出背包裡的手帕擦了擦臉,再繼續寫。


原來是這樣運作的。


當這些雜亂的思緒全都化為文字之後,僵凍著的心臟也融出了雪水,從眼眶宣洩出來。

能夠讓心臟重新恢復跳動的災情處置,果然就是這個沒有錯。

但我也開始擔心了。

畢竟是圖書館,沒辦法盡情地放聲大哭。如果來不及在圖書館8點關門前完成洩洪,似乎就會帶著殘存的淚水回家,如此便少許在老爸老媽面前潰堤的風險。

在這個時間點,家裡最不欠的就是情緒不穩定、大哭大鬧的巨嬰了。

但要在短短幾小時間梳理完一天一夜發生的事情,中途還要幾度被模糊的視線打斷,果然沒那麼簡單;最後果然直到閉館時間還沒全數排出,只能匆匆忙忙地收拾電腦回家。

💭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索著目前尚未解開的這個疑惑:

為什麼老爸病得神智不清了,身為主要照顧者的老媽卻顯得老神在在?甚至,感覺還有點怡然自得?

她是在強顏歡笑嗎?

是不是因為害怕崩潰,所以努力地維持日常?

還是她真的發自內心地樂在其中?

為什麼?

當老爸開始思覺失調之後,他可能會以我們無法估計的速度衰退,如今他已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接下來可能會忘記身邊的是何人、甚至可能忘記如何拿碗、如何上廁所、所有的基本生活自理能力會一項一項消失……。

她難道,都不在意嗎?

這些事情都會加重她生活中的負擔不是嗎?

但是,即便她沒有想那麼多,我又有必要提醒她嗎?

畢竟如今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現在的老爸,說實在話,很可能是他這輩子最好相處的狀態,尤其是對老媽來說。

那個一輩子給她下指令、從做生意到買雜貨都要干涉、限制她不能做這個、不能做那個的龜毛男人,突然變成一隻溫順的老狗,對她言聽計從,還被她唬得一愣一愣。

……雖然我不是兩性專家,但這聽起來很不錯吧?

想到這裡,原本哭喪著的我,竟然笑了出來。

迎面走來一個阿伯,驚愕地看著我,似乎正在努力從我臉上讀出我是不是有精神障礙。

原來我是這樣六神無主地走在大街上,又哭又笑。

我現在這副模樣走回去,鄰居看了豈不是以為那一家子全都是神經病?


……對啊。


再多一個病人,對事情有幫助嗎?

或許老媽也是這樣想的。

其實不管老媽究竟在想什麼、是真的無所謂、還是假的無所謂,重點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說不定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守護我原本的生活。

因為這件事而垮下,是最笨的選擇。


走進家門口的瞬間,我下定決心,要和老媽一樣,恢復日常。

💭

「飯在電鍋裡喔!」

和我每次回家時聽到的第一句話一樣。

老媽正在看台語臺的《全家有智慧》,老爸坐在她旁邊,正在削蘋果。

對,就和他清醒時每天晚餐後會做的事情一樣。

我們家,又恢復了日常。


我在心裡偷笑,看來老媽完全理解我在小吃店跟她說的話,才會願意把刀子交給一個思覺失調還隨時會看到歹徒走進家裡的人。

果然還是我從小知道的那個,超酷的老媽。


不過,有件事情不一樣了。

這次削完蘋果,老爸把每一片斷口切得更靠近果核,然後,切完剩下的果核他沒有拿起來啃,而是丟在桌子上的蘋果皮旁邊,接著,從盤子裡拿起一片切好的完美蘋果片來吃。

他一手拿著蘋果片在吃的時候,老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他另一支手中接過刀子拿去收。

就是這樣,不過度反應,又仔細週到地保護老爸。

正當我在心裡佩服老媽的動作行雲流水時,她卻從桌上拿起老爸丟的果核,啃了起來。

老爸一看,嚇了一跳,說:「欸!彼我就是無愛矣妳閣提起來食!」

老媽說:「我想講你平常時攏會食這塊,這屆哪會無食,我就替你食啊!」

「啊我就刁工削較貼矣!个就是欲擲掉矣!」老爸非常清醒地說這次他特地把果片切到貼近果核,所以中間那塊已經沒什麼肉了,他才丟在桌上。

我大笑著說:「對啊!啊人家都丟在桌上的東西,妳還拿起來吃,到底是伊無清楚,抑是妳無清楚?!」

老媽也跟著笑:「哈哈哈哈,兩个攏無清楚!」

不過,從來只吃果核、不吃蘋果片的老爸,這次怎麼會和平常不同?

或許是他不再理智之後,才終於順從自己的心願,拿起比較好吃的部份。

「是毋是有人進來?」老爸又瞇起眼睛盯著空無一人的監視器畫面。

「無啦,遐無人。」

這個時候的老爸,突然病識感滿滿。

「我拄才(tú-tsiah)走幾若十逝(tsuā)。」

為什麼要跑十幾趟?

「他剛剛看到妳在監視器裡面,說要去找妳,我就叫他自己出去看,所以他就跑十幾趟。」

「所以是誰站在那邊?」

「就沒有人啊。」

「哈哈哈,那也好啊,平常都沒在運動,就讓他自己出去看,這樣走十趟運動量就夠了。」

「他就一直怕妳被壞人抓走,也怕蓉蓉被壞人抓走。」

笑到這裡,我停下來。感覺到眼淚正在眼眶裡打轉。

我起身走向水槽。

老媽在我身後說:「不用收啦!等一下我再一次收。」

我不是要收碗盤,我是快要哭出來了。

果然剛剛沒在外面把眼淚哭完就是這麼危險。

老爸怎麼可以,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還在擔心我們。

我假裝在水槽洗東西,偷偷把眼淚擦乾。

又笑著走回座位:「他怎麼只擔心我跟二姐被抓走,啊大姐都不會被抓走嗎?伊若聽到一定足傷心。」

「哈哈哈,所以絕對不可以跟妳大姐說!」

「是妳不要大嘴巴跟她講好不好!她從小就覺得老爸偏心不疼她。」

「是因為大姐從小就很獨立了。」

老爸這時舉起食指在嘴巴前面比了個「噓」的手勢,「較小聲欸啦。」

老媽說:「現在才八點耶,不會吵到鄰居啦。」

老爸笑著說:「恁就是蹛海邊才會講話這大聲。」

「我今天查的資料說,雖然目前還沒有證實,但帕金森氏症可能影響的範圍很大,腸胃問題、站不直、走路顫抖,還有感官異常,就是視覺、嗅覺、觸覺、聽覺都可能出現幻覺,所以他一直說看到有人、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或是冷熱這些都是和帕金森氏有關。」

老爸又舉起食指:「噓,較小聲矣。」

我賴皮說:「啊咱就蹛海邊啊。」

老爸嚴肅地說:「外口有團體佇矣,有人咧mic咧講話。」

老媽一臉認真地問:「按那mic彼个人底講啥?」

「妳不要又鬧他,他自己就已經很亂了,妳還鬧他!!」

「哈哈哈哈哈,我想欲知影伊到底看著啥咩!」

💭

當我放下那個自己認領來的悲劇角色之後,似乎突然明白老媽是在高興什麼了。

其實不管是老爸還是她,現在似乎都照著自己的意思在行動。

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彷彿在思覺失調症狀出現以後,一切都變得比從前更加明朗,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老媽似乎還覺得老爸每天都會跟她說新的故事很有趣。


真是矛盾。

過去他對我下達龜毛的要求時,我就算心裡不得不同意他的考量,嘴巴上也總是會反駁他過度擔心、庸人自擾、杞人憂天。

如今他滿嘴胡言亂語、前後不一,我卻不再反駁他了。他講什麼,我就聽什麼。



老爸開始思覺失調的第三天,老媽突然拍了兩張照片傳到家庭line群組裡。

說:

 

「我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