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魂七魄飛走的那一天

是這個冬天以來,北部天氣最好的日子。
我從擎天崗上跑下來,跑過天母古道,再跳上公車,跑上金面山。
回到家的時間剛好日落,垃圾車準備要來了。
我經過老爸身邊,走到沙發旁邊放包包,然後把剛買的巧克力餅乾拿出來。
老媽叫我先上樓去洗澡,洗完剛好下來吃晚餐。
「不是要倒垃圾了嗎?」
「倒垃圾老爸會倒啊。」
「不用我幫忙喔?」
「不用,又沒多少垃圾。」

等到下來吃晚餐的時候,老媽正在玩手機上無聊的免費遊戲。
老爸不知為何聚精會神地盯著她手上的螢幕。
電話響起,老媽站起來接了電話,一邊講話,老爸卻抽了一張餐巾紙,緩緩走到她面前交給她,比了比她的下巴,示意她臉上沾到東西。

我被這難得的情景逗樂了,問他:「你那會雄雄做出遮爾溫柔的代誌?」

ーー你怎麼突然做出這麼溫柔的事情?

但看了看老媽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伊看毋著矣啦。伊就目珠無好。」

ーー他看錯了啦,他就眼睛不好。

等老媽坐回去玩手機,他又戳了戳她的手,然後很小聲地問她:「妳那會無愛去看覓?按呢足危險neh。」

ーー妳怎麼不去看一看?這樣很危險耶。

語氣凝重到我忍不住問:「發生什麼事了?」
老媽頭也不抬地繼續玩手機,說:「他在幻想有人拿槍要來害我們。」

這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我筷子立刻停下來。
「……什麼意思?」

「伊就生成會按呢。」

ーー他本來就會這樣。

……他本來就會這樣?

「他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今天下午,他說他看到海沙埔上有兩個人拿著槍,要害蓉蓉,還說妳已經被人抓走了。現在這兩個人,就坐在妳坐的那張沙發上。」

「……我坐的這張?那我是誰?」
我叫老爸看著我,「你認得我是誰嗎?」
老爸沉默。
「你會認ē我是誰人無?」

老爸盯著我三秒鐘,像台單眼相機一樣慢慢聚焦,然後翻了一個白眼,說:「我哪會袂認ē你是誰人。」

ーー我怎麼可能不認得妳是誰。

彷彿我才是那個搞不清楚狀況問了蠢問題的人。

「那你是去哪裡看到海沙埔上有人的?」
老爸的眼神變得閃爍,我幾乎抓住了那個他思緒開始紊亂的瞬間。
「…電視頂頭。」
「佗一台電視?」我比了比監視錄影器的螢幕「是這台?」再比了比電視螢幕「抑是這台?」
他伸出手指,指了電視機。

不是監視器。


大概好幾天前,他就經常指著空無一人的監視器,說有陌生人進來。

甚至更早之前還問我,是不是在半夜去敲過他們房門。
「我沒有啊,可能是風在吹吧。」
「不是風,」他講得斬釘截鐵,「一定是有人敲門的聲音,敲三下很清楚。」
「但我真的沒有啊。」
「那就不是妳。」
我笑出來,「不是我那我們家還有誰?也太可怕了吧。」
他沒笑出來,我愣了一下。這幾句話之間的荒謬不是顯而易見嗎?
當時覺得,大概是因為他從以前就忌禪靈異之說。
又或者,早在那個時候他已無法區分幻覺和現實之間邏輯不通之處。

💫

我問老媽:「如果是電視機,是不是看到什麼沙灘上的警匪片,讓他不小心想在一起了?」
「他說是我們老家的海沙埔。」
我笑著跟老爸說:「我們家的海沙埔什麼時候有裝攝影機了?」
老爸仍然一臉擔憂地看著我,像是看不懂我是一個什麼形狀的奇怪東西。

我又繼續追問老媽:「……他從今天下午才開始這樣幻想,還是以前偶爾也會這樣?」

「以前沒有。」老媽依舊划著手機上的轟炸機。「他下午開始一直吵著說蓉蓉要被壞人打到了,我就打給蓉蓉讓他跟她說話。妳剛剛還沒下來吃飯,他也說妳被壞人抓走了,叫我趕快打給妳,我說壞人抓不到啦,因為妳跑得很快。」

我笑出來,跟老爸說:「著,我走足緊ē。」

「早上我們散步去清水祖師拜拜,他也一直吵著說要找師傅收驚,但我們上個月才收過。」

「沒關係啊,他如果想收驚,為什麼不讓他收?」

「我們上個月才去收驚過啊!」

「但是他這麼害怕,他這個人又不相信醫生,只相信師傅,你就讓他去收驚也沒關係啊,收完比較安心,才不會這麼怕吧?」

這時候老爸也附合:「誠驚喔!」

「收驚會很貴嗎?」

「很貴喔!」

「多少錢?」

「三百塊。」

我又笑出來:「我還以為妳要說三萬塊。三百塊而已。」

「不是啦,因為他突然說要收驚,這次沒有帶衣服去,就只能收身上的而已,這樣沒有效啦。」
老媽又修正了一次說法。

老實說,這一晚的疑惑,還不只是老爸的幻覺而已,應該說,老媽的淡定讓我更訝異。

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在她面前說著荒誕的故事。她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百無聊賴地做著自己的事。

我已經搞不懂,她是因為老爸確診帕金森氏症已經好幾年所以早有準備迎接這一天,還是因為她天生神經大條所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還有一個讓我更擔憂的可能:

或許,老媽自己也不再清醒,只是和老爸相較之下,她更常與人互動,所以勉強能和大腦退化的速度拔河。

我知道老媽是一個強壯的女人。

從以前就知道,她的衝動、她的不講理、她的大而化之、她的隨機應變、她的求生技能,幾乎每次出事的時候,都會讓我從一開始害怕她插手,到最後不得不感激她出手。

我好像了解她,又好像不了解她。
尤其在老爸變得陌生的此刻,彷彿她也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但我由衷地希望,這一次,她就和以前一樣,是那個莽撞行事卻總能讓事情迎刃而解、大智若愚的老媽。

💫





從一開始因為搭捷運忘了下車所以坐到終點站又坐回頭,自己默默回家;或者突然找不到自己的車子停在哪裡,在我們提醒之後也跟著笑出來;或者在我停著車紅綠燈的時候突然打開車門以為已經到家要下車。

到目前為止,每一次每一次,老爸總能在事發後幾分鐘就驚醒,或者在茶餘飯後被我們剾洗(挖苦)時駁斥說他才沒有做過那種蠢事。

這一次,從白天持續到晚上,那個想太多又一堆規矩的老爸,好像不打算醒過來。

「好矣,咱好來去睏矣。」

「欲安怎去睏?咱閣欲等消息呢!」老爸依舊入戲,似乎是我或二姐哪個人還在綁匪手裡。

「你欲等啥物消息?蓉蓉佇咧in兜,珊珊佇遮,好矣啦,咱來去睏矣啦!」

下一秒,老爸不再堅持,乖乖跟著老媽走,臨走前又回頭看我,「你猶未欲睏喔?」

從來不管我幾點睡的人,竟然這樣客客氣氣地問候我怎麼還不去睡。這個失智症狀還真是有夠溫柔的。

💫


我突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獨感。

隨即又覺得,我憑什麼敢說自己孤獨。

在這微弱的日光燈照射下的客廳場景裡,
最可憐的人,
是為思覺失調所苦、意識不清整晚驚恐的年邁老翁,
是半夜不斷被他叫醒、白日裡為他打理三餐之餘又要應付他各種call out要求的老婦。

哪裡輪得到日子逍遙自在、一整天在外面跑步遊玩的中年女兒?還在她面臨看不見終點的長照生活起始的這一天,要求她帶著病患去廟裡收驚?

要論孤獨,無法被理解的他們才是最孤獨的。

而我只不過是住在一個沒人聽得懂我的笑話的房子裡而已。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什麼都能拿來開玩笑的老媽,和什麼都不准我們開玩笑的老爸,已經不知道我在開玩笑。

要面對接下來的灰暗,我的幽默感可能快要不夠用了。


幾個月前的夏天時,在北海岸的咖啡廳,非常清醒的老爸,看到我在偷拍他,對著相機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