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什麼
失眠了。
這是凌晨兩點,毫無睡意地趟在床上,無比清醒。
得知顳顎肌肉無法放鬆的事實,使我更加恐慌地進一步咬緊牙關。
這通常表示,一串又一串的思緒正在飛快地淹沒我,像海嘯一樣難以抵擋,無處可逃。
我已經無法逐一細數那一晚湧入我腦海中的念頭,但如果要為它下一個標題,大概可以簡述為: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不過才前一個晚上的事。
兩個姐姐都回到家裡,老媽買了外帶三媽臭臭鍋,再自己加一堆火鍋料,另外又燉了牛肉和豬舌,讓挑嘴的她們也讚不絕口。
飯後老爸幫我們削蘋果。
削蘋果在我們家,是老爸專屬的工作,也是他的拿手絕活,他可以用一把小水果刀,繞著蘋果一刀削到底,皮都不會斷。
大概是每次削每次都會被我們誇獎,所以不怎麼做家事的他,特別愛削蘋果皮。
削好之後,他會把蘋果端在手上一片一片切到盤子裡,然後剩下中間帶著殘餘果肉的核,他就把核週圍啃一啃,然後也不碰任何一片自己切得完美的蘋果片,全部都留給我們吃。
今晚我們吃的這偌大香脆的蘋果,是從大姑的葬禮上拿回來的。
💦
要去送大姑的那天早上,阿明哥哥開車來要載他們去靈堂,這時,老爸卻突然頭暈,最後決定不去。
老爸這頭暈的毛病,大概是從我去日本前一年開始的。
最早,是在親朋好友的聚會上小酌一點,就忍不住想睡。放著不管讓他睡一覺,大概5分鐘左右就會自己清醒了。後來知道他有這個毛病,親友們也慢慢節制,不再勸酒。
到了他們來日本找我玩的那時,老爸每次吃飽飯就會說他頭暈,然後就會坐在椅子上直接不醒人事。像突然沒電了一樣,沒人叫得醒他。過幾分鐘,又會自己醒過來,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和大家繼續聊天。
後來透過社區定期巡迴服務的老醫師發現,在他頭暈的時候,血壓最高只有60,最低甚至到40,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數字,嚷嚷著要我趕緊把一臉無辜的他送去急診。
偏偏每次因為低血壓而送去急診,一走進診間,量了血壓又正常,導致沒有一個醫生能親眼見到症狀發作,老媽常常笑他「一看到醫生就緊張,一緊張血壓就高回來了」。
從此他求遍各種門診,心臟科、神經科、耳鼻喉科、家醫科、中醫科,甚至神棍。
他們唯一的共識,就是全都無法阻止他陷入昏厥。最後只能靠著隨時手臂掛著電子血壓機、監測到血壓過低時立刻吞一顆升壓藥來維持清醒。
💦
這個冬天,事態惡化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下著雨的夜裡。
我從店裡開車回家,救護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靠近,途中兩度讓道給救護車通過,還想著「等等跟老媽閒聊可以說,今晚怎麼這麼多救護車」。
終於在這視線不清的雨夜,好不容易開進了我們家巷口,救護車卻赫然出現在我車後,我飛快地加速轉進車庫想讓它通過,它卻在我車尾減速停了下來,老媽衝向我的車頭向我用力的招手,示意我快點開進車庫後面,我才意識到:「這台救護車是要來我家的!」
我立刻停進去、熄火,下車衝向老媽問她怎麼了。
「阿著恁爸昏去…」
我跟在揹著急救器材的兩個救護員後面衝進客廳。
老爸緩緩抬頭看我,一副剛睡醒的樣子。
「阿伯、阿伯,你有按哪無?」
「老爸,你聽得到我講話嗎?」
老爸一臉迷茫地點頭。救護員替他量了血壓,又恢復了正常。
老媽走進來說他剛剛先說他頭暈,然後就開始胡言亂語,神智不清,所以她就叫救護車。
這個時候老爸又和救護員對答如流,說他現在沒事了。救護員問說他還有哪裡不舒服,可以送一趟去醫院做檢查,就看我們需不需要。
他想了想決定不去醫院,又說很不好意思讓他們跑了一趟。
救護員說沒關係,如果日後又發生什麼異狀,還是要叫救護車。
💦
過幾天,我們去新莊看預售車,回程我提議去吃家附近一間高價位的火鍋。
老爸吃了兩口,就說他飽了吃不下,頭有點暈。說完便自顧自昏迷往前傾倒,老媽扶住他的頭,用健康網站上學來活絡循環的招術,用力掐他的肩頸、大腿筋,一邊叫他「快點醒來,不然沒人能扛你回家」。
但老爸不為所動,完全沒有要醒來的意思。
我站起來幫忙扶著老爸的額頭,讓老媽繼續搥打他。
我問:「怎麼辦?我先回去拿升壓藥好不好?」
「好,妳知道在哪嗎?在黑色沙發旁邊的椅子,」然後接著補了一句,「妳回去順便拿便當盒來把火鍋肉片打包。」
我照指示把寫著「升壓」的藥袋、兩個便當盒、提袋拿了,回到火鍋店,看到老媽已經在扇他巴掌了,老爸還是維持一樣的姿勢,眉頭深鎖、雙唇緊閉,怎麼打也打不醒。
我把藥遞給老媽,她接過之後竟然跟我說:「好了,妳趕快繼續吃!」
蛤?這什麼老爸昏迷不醒的狀態下,誰還吃得下啊?!
「較緊精神,緊起來食升壓藥,緊咧!」就這樣重覆了三十次幾的叫喚、數百下的巴掌、老爸打了兩個喝欠,又過了5分鐘才緩緩把嘴張開。
「醒了?醒了?」我去倒來一杯溫開水,是混合了火鍋店自動咖啡機的半杯熱水,和冰沙機的半杯冰水。
「來!食升壓藥吼!食升壓藥!你愛共嘴拍開,愛共藥仔吞落去喔!」在他還意識渙散的時候,老媽就把升壓藥塞進他嘴裡,餵他喝水,一個指令接一個,他還真的迷迷糊糊把藥吞了下去。
又掙扎了一陣子,便慢慢轉醒,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和老媽。
我們兩個像劫後餘生一樣癱坐在高級火鍋店舒適的椅子上,看著醒來之後又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的老爸重新拿起筷子,完全忘了剛剛說他吃不下,又叫我加湯,開火,把整鍋吃完。
「老媽,妳可以去拿冰淇淋來吃。」總覺得她需要來點甜的壓壓驚。
這時從來不愛甜點的歹喙斗老爸竟然說:「順便分我吃。」
依照這字面上的意思,如果是我,大概會拿一碗冰淇淋,上面放兩根湯匙。
但不愧是40年結髮妻子,老媽端了兩碗冰淇淋來,每一碗都裝了三大球。
而老爸不疑有他地接過去,還安份地吃完了。
因為平常問他要不要,如果他說「隨便」就是他想吃的意思;這次主動要求要人分他吃,那便是「我要吃超多」的意思。如果真的照他講的只拿一份我的分他吃,那反而是我不夠意思了。
「平常什麼都吃不下,偶爾這樣昏倒也不錯,醒來之後竟然會胃口大開。」
我繼續跟老媽開這不能開的玩笑,老爸一臉疑惑想說我現在是在說什麼?誰昏倒了?
從火鍋店走路回家的路上,我繼續挖苦他說:「你知道你剛剛被你老婆扇了幾十個巴掌嗎?你昏迷了大概有20分鐘吧。」
「……聽妳咧嘐潲(hau-siâu)。」
💦
最後一個神智清醒的晚上,老爸削著蘋果,突然轉頭瞇著眼看監視器畫面,說有車子來了,叫我媽趕快去看。
「沒有車子啊。」大姐看著空無一人的監視器畫面說。
「他最近都這樣,應該是黃斑部病變啦,跟我之前一樣,所以看什麼都覺得裡面有東西,每次都說有車子來叫我快去看。」老媽跟久未返家的兩個女兒解釋。
「他下次這樣,妳就叫他自己出去看啊,妳不是嫌他都沒有運動嗎?他這樣白跑幾趟運動量就夠了。」我繼續開著三分真心的玩笑。
「不要啦!這麼冷耶!」
「就是冷所以才要讓他走動。」
兩個姐姐接著又出門去買沾草莓用的煉乳。
這時我提到了表哥養雞的惡臭問題,「已經愈來愈嚴重了,剛剛我在店裡,光是打開窗戶味道就飄進屋子裡來了。」
老媽說:「怎麼辦?我已經幫他揪團了,但他自己宰的不夠乾淨,說要送電宰要滿十隻才能送,可是我朋友湊不到十隻。」
「咦?為什麼要幫他賣雞?」
「趕快賣一賣不然雞屎味很臭啊!」
「……不是啊,就算他雞賣光,還是會再進小雞來繼續養下一批啊!環境管理的方式不變,惡臭問題還是會繼續存在啊,幫他賣雞不會解決我們想解決的問題。」
「那他雞在那邊都賣不掉怎麼辦?」
「雞賣不掉,是他當初養雞的時候就要先想好的問題吧?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是雞屎味太重,我們來吃東西的客人在店裡都聞得到、說太臭了坐不下去。除非老爸你跟他說,一定要解決環境問題,如果沒辦法,下一批就不可以繼續養,他答應你才可以替他賣雞。」
話說到一半,老爸又分心望向監視器畫面,說有人從門口進來了。
我不耐煩地說:「是鬼啦!一隻穿黑色衣服,一隻穿白色衣服!」
聽到我說「鬼」字,老爸就生氣了,說:「妳為什麼要講這種話?我是認真在看監視器有人進來我們家欸!」
客廳門打開,穿黑衣的大姐和穿白衣的二姐拿著飲料走進來,疑惑地問我:「爸幹嘛這麼生氣?」
老爸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總之這件事情,我會想辦法跟表哥講,我一定會去講的。」
💦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我搬回來和爸媽住的這三年,究竟做了什麼?
我回到家裡,是讓他的病情愈來愈好,還是愈來愈壞了?
全家人來日本找我玩的時候。
當時我原訂是要跟大家一起搭飛機回台,但是正巧遇到牧場最忙的時候,決定再打工一個月,我和社長談好,用請我家人吃最高級的和牛牛排來抵消我改機票要付的罰金。
那天為了湊滿一整天在伊賀上野這個奇怪小鎮的行程,還安排他們去看了莫名其妙的廉價忍者秀。不過家人還是毫無怨言。
原本還有一個替老爸設計的行程是想帶他們逛逛日本最大的連鎖五金商場,但因為當天風實在太大,只好作罷。
不管是在台東、萬里還是林口工作,或是遠在日本的時候,和爸媽之間似乎不太會發生什麼衝突。
或許也因為,那時的我一副鬥志滿滿、無所不能的樣子,那樣高昂的狀態,他們看了也覺得欣慰吧。
現在回到家裡生活,反而動不動就發生摩擦,難道要說這樣才是孝順嗎?
或許也因為,現在的我美其名是返鄉接手家業,卻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為了什麼而堅持,頹廢喪志的模樣,也讓他們很失望吧。
